二
法国航班条件不错,机组人员素质高,与乘客迎面碰上,都会礼貌微笑。乘客素质也高,机舱基本满员,但是非常安静,好像无人一般。乘客中白人不多,黑人也不多,南美混血多。智利曾被西班牙殖民数百年,再加上大量德国移民,混血很多。尤其是女人,脸小,屁股小,个子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赘肉,个个长得都像莎拉波娃。
老何、老宋座位挨着,老窦座位与他俩隔着过道。从巴黎飞圣地亚哥,将近十六个小时,漫长的时间,除了吃饭、喝水、睡觉之外,还可以小声说会儿话。当然,只能老何和老宋说,老窦隔着过道。
老何侧偏头,说:“老窦说他要讲故事,我想了想,倒也无妨呀。”老宋说:“老窦刚才说了,他刚才的故事不会在智利人面前讲。”老何笑道:“信心不足。”老宋说:“他不讲,你讲?”老何道:“我还真想讲。”老宋鼓励说:“莫大师获得诺奖,获奖感言也是讲故事,他能在斯德哥尔摩讲,你为什么不能在圣地亚哥讲?”老何说:“我怎么能跟人家莫大师相比?不过刚才我突发奇想,老窦说的故事,其实是一篇极好的小说,结尾我都替他想好了,让那两个戴高乐机场的黑人男女替老窦岳父讲出‘南蛮子憋宝’到底是怎么憋出来的。”老宋眨了眨眼,瘦削的脸颊有些泛红,似乎有些激动:“这就是巴尔加斯·略萨的‘话题衔接法’,这本身就是一篇理论演讲呀。”
可能是受到老宋的鼓励,老何也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老宋。老宋说:“这还有啥客气的,不就是说话吗?你就快说吧。”
老何讲的故事,与他的一次湘西经历有关。
老何小声说:“十年前我陪哥哥去湘西,不是游玩,是吊唁。嫂子的母亲也就是我哥哥的岳母去世了。哥哥与嫂子情感好,可是岳母待哥哥不好,当初哥哥和嫂子结婚时,岳母极力反对,甚至以绝食反对。为什么反对?不是我哥哥人品不好,说我哥哥年岁大。哥哥与嫂子的婚姻是他的第二次婚姻,我哥比我嫂子大了十三岁。可是嫂子脾气犟,就是要嫁给我哥,跟她妈讲,你绝食我也绝食。最后还是嫂子她妈服软了,同意他们结婚,但是老人撂下一句硬话,从今以后不见那个姓何的,就是死了也不见。嫂子她妈去世后,本来我哥不想去,可是嫂子泪眼涟涟地说,你怎么也得送我妈最后一程吧?也算是最后的孝顺。我哥同意了,其实只让我嫂子一个人去,他也不放心。湘西人送葬有好多规矩,我不多说那些繁复的规矩了,只说烧纸这个环节。事情就出在烧纸这个环节上。”
老何正讲到节骨眼上,空姐开始送饮料和晚餐。
老宋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对老何说:“真有意思,我们去南美,一路上说的事怎么都与死亡有关?”
老何伸展一下胳膊,兴奋地说:“南美大陆生活的特点就是生死共存,几十年前,在南美大陆的贫穷乡下,屋子外面停放尸体很多天,连小孩子都不怕,在棺木旁边玩耍,甚至还要爬到棺木上面。他们的小说也是这样表现的,像墨西哥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活人与死人对话很正常,在那个叫科马拉的小村子……对不对?”
“确实如此。”老宋道,“很多年前我看略萨的小说《绿房子》,里面情节也是,我现在大致还能背诵一点儿,‘就在星期六当天,几个邻居把尸体抬了回来,送到洗衣妇家中。加依纳塞腊区许多男男女女聚集在胡安娜·保拉家的后院参加守灵。胡安娜整整哭了一夜,不断地亲吻着死者的手脚和眼睛……’可能我有背错的地方,但应该是这样的。”
老宋就是这样,不能被别人压下去。老何说了鲁尔福,他就要说略萨,不仅说略萨,还要背诵略萨小说的情节。老何好像没有不高兴,似乎还沉浸在他哥哥的往事中。老何越发感慨起来,又想说什么,可是有着灰色眼珠、高挑身材的空姐已经把食物手推车推到了老何身边,
法航班机上食物一般,酒水倒是丰富,有啤酒、威士忌,还有各种干红、干白。老何要了两瓶干红,老宋也不示弱,要了两瓶干白。说是“瓶”,不是大瓶,是小瓶,只有成人巴掌高。瓶子虽小,烈度却高,两小瓶干红下肚,老何竟然感觉几分朦胧,老宋也是一样,两小瓶干白下去,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舷窗外黑得不可思议。机舱里灯光也黯淡下来。好多乘客进入梦乡。南美人睡觉有意思,不仅戴上耳塞、眼罩,还要用薄毛毯把身子完全包裹起来,有的人甚至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黯淡灯光下,像是一具具僵尸。
老何、老宋睡了一会儿,醒了。坐在过道边的老何隔着过道扭头看,却不见老窦。
老窦坐在过道另一边靠近舷窗的位置,正好被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阻挡。老何探身再看,此刻靠近舷窗座位上坐着的,真的不是老窦,而是一位年轻的黑人妇女。老何身子左右旋转,四下看了看,还是没见到老窦。
老何对老宋说:“老窦不见了。”老宋说:“去卫生间了。”老何说:“座位上不是他,是别人。”老宋向前探了探身子,说:“还真不是老窦……哦,一定是跟别人换座位了。”
老何有些焦灼,坐立不安。老宋说:“飞机是封闭的,他难道还能插翅飞翔?”老何说:“这么半天了,我好像一直没看见他。他能去哪儿?”老宋说:“肯定在飞机上。”
老何想要去找,老宋拦住他,低声说:“机舱里黑黑的,别找了,你还没讲完你哥哥的故事呢。”老何想了想也就坐下来,接着讲故事。
老何小声说,湘西烧纸很有讲究,要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混杂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然后点燃。烧纸的时候,后辈的人要围成一圈跪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用木棍拨,好让火烧得猛烈些。烧纸就在屋前空地上进行,棺木则停在不远处。漆黑的夜晚,周围都是黑黝黝的山,躲在树丛、山坳中那些不知名的小兽,发出的凄厉叫声,加上人的哭声,在深夜的乡野相互绞缠在一起,变成一种怪异的声音。烧纸的火焰经由猛烈、舒缓,最后逐渐黯淡下来,这时候还要用木棍继续拨。什么叫死灰复燃?这时就会如此,然后才会真正烧尽。但程序还没有完结,还要检查有没有没被烧尽的烧纸。奇怪的事出现了,写有我哥哥名字的烧纸竟然完好无损,就像没有经过火焰的炙烤,连烧糊的痕迹都没有!
老何停住了,激动得呼呼喘着气。老宋小声说:“我明白了,你嫂子的母亲至死都不能原谅女儿的婚姻。”老何说:“我哥哥转天摔了一跤,腿摔折了,他瘸着腿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湘西回到家。”
机舱里开始有人走动,机舱外面的天空有了些许的白。老何、老宋这才发现他们说着说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老何双臂加紧,向后面用力,长久坐着,浑身难受。老宋倒还可以,虽然年龄最大,还能坚持。老何似乎想起什么,扭头寻找老窦,不用费力就发现老窦坐在那儿正安静地打盹。老何用胳膊碰了碰老宋,嘴巴向旁边翘了翘,示意老宋向旁边看。老宋看了看,小声说:“怎么了?”
这时候,老窦醒了,站起来去卫生间。老何拉住他,问他昨晚上怎么没在自己座位上,去了哪里。老窦弯腰凑近老何耳边,小声说:“什么……去了哪里?我一直在那儿坐着。”老窦说完直起身,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表情,慵懒地走了。
老何奇怪道:“老窦昨晚好长时间没在座位上。”老宋笑:“你可真是的,没在就没在吧,较什么真儿?”老何还是不解:“明明老窦昨晚没在自己座位上。”老宋依旧笑:“这又有什么?”
看着老何满脸惊奇的样子,老宋只是笑。最后,老宋劝他,下了飞机再好好拷问老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