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七种消失,我想说的是我们随时都在消失。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们在消失,跨一个步子的时候我们在消失,抬一次头的时候我们在消失,打一个喷嚏的时候我们在消失,眨一下眼睛的时候我们在消失。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地消失着。我们不愿承认自己的消失,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的贪婪和留恋,永远一副没有活够的样子待在这个世界上,觊觎着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仿佛要和这些被觊觎着的东西待一辈子,直到最后实在待不下去的那天才肯撒手。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不会和人待到一辈子。很多东西在变,有些变是我们能看见的变,有些变是我们看不见的变。有些变离我们很近,近到长在我们的身体里,它们变的时候我们能听见它们的声音,那声音弱弱地隔着我们,仿佛它们离我们很远,这种远让我们错误地认为那些东西变与不变都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只有在很久以后才发现那变之后的结果。有些变虽然离我们很远,我们却一下就能感知到,我们把这种变告诉家人,告诉自己亲近的人,不过告诉就告诉了,我们只是在为告诉而告诉,不为别的什么。我们很多时候都在装傻,经常对别人撒谎,对自己撒谎,编织美丽的谎言骗别人也骗自己。我们明明早早明白死了什么也带不走,人来世上就是为走一遭而来,我们还是想在活的时候,用力地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我们是为活而活着的人。活着就要喘气,活着就要吃饭睡觉,活着仿佛就是来这个世界上索要某些东西的,即使知道索要的东西最后一样也带不走,即使这些带不走的东西最终的命运将赋予一份我们残留给它们的不负责任,在活着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拥有。只要活着,我们就把活着当成了一个人的头等大事。在凹村,我看见过很多活得很用力的人,他们大口喘气、大口吃饭、大声说话,走到凹村的哪条土路上,哪条土路就被这些人踏出一个小坑,他们说这个坑是自己故意留下的,他们要让一条土路记住村子里有一个每天给自己身上踏出小坑的人。他们一年四季在凹村的荒坡上开垦,土地里的粮食仿佛永远也不够吃。他们把锄头举得高高的,弯刀挥得高高的,哪怕离他们很远都能听见一把锄头挖向一块荒地、一把弯刀砍向茂密荆棘的声音,他们很享受这种用自己的大力气在一片荒坡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给他们再一次挥出去的锄头和弯刀增加了无限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们的心越来越大,越来越野。他们把一片荒坡开垦完了,又去开垦另外一片荒坡,开垦出来的生地他们第一年撒一麻袋青稞种,收回两麻袋半的青稞,第二年撒两麻袋的青稞种,只收回三麻袋的青稞。他们立马觉得一块地不再对自己忠心了,便扔下那块地,继续下大力气去开垦一块他们觉得会对自己忠心的荒地。过很多年,我看见那块曾经被同一个人开垦过的荒地又被那个人重新开垦。他们已经活过了记不住自己开垦过同一块地的岁数。他们在自家的羊圈旁今天修一截断墙,明天修一截断墙,他们每次从地里回来,都不会空手空脚回来,他们觉得自己的力气还没有在一块地里用完,回来的时候,顺手从地里挖半背篓黄土背回来,或在回来的路上顺手捡几个石头背回来,背回来的黄土和石头放在一个角落里将来用来修一堵土墙,他们说等哪年有大块时间,他们会把这些断墙好好连成一堵完整的好墙,在里面新养几十只羊,过几年,又产几十只羊,这样一年一年下去,自己就会有数不清数目的羊了。我见过一个一辈子带劲儿活着的人的死。那个人死的那天,他活在世上的大力气还没有用完,他的死不像一场死,而像一个人拼命想活过来。他说,他在雅拉山后面发现了一块石头,上面有个人像,只要他闭眼,石头上的人就会开口和他说话。他说,他本来是想把那块石头带下山的,可那块石头上的人像说,让他第二次上山再带自己下山,说自己和雅拉山生活了一辈子,自己一下舍不得离开。他理解石头上的人像说的话,他说如果让自己一下离开凹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也不习惯。他说,哪天有空就去取那块石头,让大家长长见识。他说,虽然自己七十岁了,但身体里还有一股劲儿憋着,这股劲儿天天在身体里喊自己的名字,想让他放它们出来,它们说如果他再不放它们出来,它们就会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把它们用完。他无奈地告诉那股藏在身体里的劲儿,说,不是他不想放它们出来,他是想省着用它们,等哪天他把地里的事情干完了,心放宽了,他还想用它们修两座房子,一座拿来晚上住,另一座拿来白天住。晚上住的房子做晚上的梦,白天住的房子做白天的梦,两座房子的梦连起来,就像两个不同的人把两种人生连起来,他活了一辈子就相当于活了两个人的一辈子,划算得很。他说,幸亏他这么给那股劲儿说了,才得到了安宁。不过他知道那股劲儿之所以能安静下来,是它们信他,愿意在他的身体里等。他说,其实自己也在等自己说的那个时候。他说,自己还想去雅拉沟砍两年的树,他想用砍回来的大木头建一座木桥,自己和一条从雪山上融化下来的河生活了一辈子,还没有顺顺当当地从自己的房子直直地走到河对面,河经常在梦里笑话自己。自己在一条河的笑话中,生活了一辈子,觉得太窝囊。说到这里,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叫家人给他准备上山的斧头和皮绳。他说,他马上就要上山,马上就要去砍几段大木头回来修一座桥。家人急忙拦住他,他焦急起来,用大力气踢身旁的土墙,用手臂打拦他的家人。他大声地叫骂一屋子的人,骂着骂着一股气没有上来就死了。他身体里仅剩的一点大力气用在了他倒下去的那一个瞬间。我缓了好一阵子才相信他死了,我开始相信即使用大力气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说消失就消失、说不见就不见的时候。我们随时都在消失,比如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文字虽在,那个刚才还在堂而皇之讲大力气的人已经消失了。当然,文字也会消失,文字的消失是一种缓慢的消失,当没有人再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沮丧地、孤独地、默默地让自己消失在了无尽的空气中。只是作为这些文字的主人,我希望我写的文字能在这个世界上多存活一段时间,它们是我用大力气留下的产物,我也想为它们在这世间争取些什么,就像那些用力活在凹村的人,不断地开垦土地,不断地修一截一截的土墙……我们是为活而活着的人。
【雍措,作家,现居四川康定。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