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果真是他,那他已经在凹村消失了好多年。说这句话的时候,说话的人的眼神空空地望着天,仿佛蓝蓝的天能填补这些人眼神中的空一样。人们平时很少用这种眼神看其他的事物。平日里,人们眼睛装的东西不是能给他们带来粮食的地,就是和他们相处最多的人,人们对地和人有用不完的眼神,从来不吝啬把自己的眼神用在地和人的身上。人们用一辈子眼神看着地和人,眼神跟磨了的针尖一样想穿透对方,进入对方的心,可惜看了一辈子又一辈子,到临终都没有看透一片地和一些人。记得大前年村子里的大旺堆死的时候,躺在藏床上告诉儿子,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后悔的事情,唯一觉得不甘心的是没有把一些人看透。大旺堆说,人别看只有一层薄皮裹着身子,心却又大又杂,看不见底。大旺堆让儿子以后少看人,多看脚下的河,远处的山,一条河和一座山变的机会少,要多信赖这些变得少的东西。儿子脸上挂着两行泪,不答应也不点头。大旺堆难过,把头侧向一面黑墙,不看儿子,接着缓慢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我说的话,我也不怪你,你还没长到我这把老岁数,没活过我比你多活的这几十年,没吃过我比你多吃的这几十年的苦,有些事情你现在还想不明白、看不透,是我太急了,这一急让我忘了人是需要在日子里磨自己的,外人再说都是外人说的话,外人再急都是外人的急,即使我是你的阿爸也改变不了你什么,一个人一辈子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最后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那是一个人的造化。说到这里,大旺堆不说话了,儿子以为阿爸在看一堵黑墙,没去管他。大旺堆临近要死的那段日子,总喜欢把一些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他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仿佛那个地方是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看够的地方。这次大旺堆再也没有把头侧回来,说自己下一次继续想说的一半话,看自己下一次没有看够的一个地方。大旺堆是盯着一堵黑墙死的,等儿子把大旺堆的头转过来时,大旺堆僵硬的脸上铺着一脸的失望。大旺堆失望的不止是自己的儿子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大旺堆还失望活了一辈子的自己没能力看透一些人。大旺堆的话没引起儿子的注意,也没引起凹村其他人的重视,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盯着地和人看,觉得只有把自己的眼神用在这些上面,才是有意义的,不浪费的。人们只有说到他的时候,才舍得把自己的眼睛腾出来久久地望向头上的一片天空。天除了一望无际的空,什么也没有,那时人的眼珠里也装着一望无际的空,什么也没有。有人说,他走出凹村的时候是骑着他家的黑马海子走的,海子不想走出凹村,走几步停几步,头不断地往凹村看。他骑在海子身上,用自己的黑背对着凹村,一个回头也没有。快到村口,海子不走了,在村口叫,海子一叫,凹村的马都叫起来。马从来不低着头叫,马似乎特别怕自己的叫声落在地上被埋了。马的叫声怕地,马可能知道自己一直踩在脚下的地的一些秘密。那天凹村几百匹马的叫声扭在一起直直地冲向天,仿佛要把地上的一件事情捅到天上去。人们那天似乎看见天在动,人们是第一次看见罩了自己很多年的天在动。人们说,天在动,那是天知道了地上的事情。人们怕了,每家每户的人对着天念诵着经文,诵经声是附着几百匹马的叫声一起升上天的。那天,凹村的马对着天叫了多久,人们对着一片天诵经就诵了多久。最后,马的叫声是稀稀拉拉减下来的,诵经声也是稀稀拉拉减下来的。那天,人们的头上、身上都有被从天上落下来的马叫声砸中的感觉,砸中的瞬间,头脑里也觉得自己像一匹马,想奔跑,想跟马一样嘶鸣。人们说,确实也有几个凹村的人在那天伸着长脖子望着天像马一样嘶鸣,那嘶鸣声穿插在一群马的声音中,搅乱了一群马的叫。只是人们后来追问,那几个人怎么也不承认自己对着天叫出的那几声,他们想隐瞒。追问不出结果,也不想追问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后来有人发现,自从那之后,凹村的夜里经常会有几声不伦不类的马叫声飘在凹村的天上,连自家马圈里的马听着都别扭,急忙羞着一张马脸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身体里。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天他的马站在凹村的村口不想走出凹村,他骑在马背上驾驾地喊,他再喊马也不走,马踏着凹村的土路,一个劲儿地冲着天上叫。那天海子的叫声混合在凹村几百匹马的叫声里,被顶到最前面,直冲凹村顶上的那片天。他在马背上急,可再急也没回头往凹村方向看一眼。后来,有人看见他把身子俯在海子身上,一遍一遍地抚摸海子,一遍一遍地对着海子的耳朵说着话。海子先是不理,后来慢慢把伸向天空的头低了下来,叫声也没有了。马的叫声只朝着一片天。凹村几百匹马的叫声是在海子的叫声停止之后,一层层从天上稀稀拉拉减下来的。村子里的马静静地站在原地,蹭着身子,竖着耳朵听海子的声音,它们想的是如果海子再朝天叫,它们也跟着前面一样一起叫起来,它们还会把海子的叫声推到所有声音的最顶上,让海子的声音离天最近,海子想向天表达的东西也离天最近。海子想向天表达的东西也是那天所有马想向天表达的东西。可海子后来没有朝天嘶鸣了,它在村口又顿了很久,最后一个纵身朝着凹村出村的小路飞奔出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当时海子的那个纵身,果断、敏捷,很像一个下定决心的人,赴死而去。四十年之后的冬天,天空飘着毛毛雪,每家每户的地炉里都架起了青冈柴,那时候的人们越来越怕一个冬天的来临。上点岁数的人说,一到冬天晚上睡觉,自己经常听见一种哧哧的声音,最先认为那种声音是梦里带出来的,人老了,梦多得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上点岁数的人经常从一场梦里醒过来,黑黑地盯着屋里的暗看,看久了,仿佛暗并不是暗,一场场梦里的情景在暗里重新生长起来,分不清楚自己是在一场梦里,还是已经回到了现实中。那种声音是在梦与现实中一次次响给自己听的。后来,用手揪自己的手背,揪自己的脚,痛了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一场梦里了。有了这种辨别,人们说很多次那声音响的时候自己是在现实里,他们说在一场梦里倒是好事,梦里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但是这种声音恰恰不在梦里。后来,他们在暗里到处找这种声音,最后发现那声音离自己很近,近得只能自己听见。他们重新躺在一片暗里,静静地听,最后终于听见那声音是从自己的身体里传出来的,那声音响一次,身体里的骨头就麻酥酥一次,像是一只蚯蚓在骨头里爬。人们说,过一个冬天,那声音就比以前多响几次,以前不觉得痛,现在那声音在暗里响一次,骨头就痛一次,那痛法感觉自己的骨头在暗里裂。人们是越来越怕冬天了。冬天来之前,就早早开始准备青冈柴火,一到冬天,没有要紧的事情,人都不想把自己的头探出窗外,让一个冬天的寒冷浸进骨头里。娃就不一样了,娃的骨头还没有长好,他们不懂大人的骨头在冬天的痛。一到冬天,娃就往外面跑,大人的声音喊不住娃,娃是在一个个冬天里跑大的人。人们经常看见一个娃在冬天里跑一天回来,满头大汗,全身散着热气,边擦娃身上的汗,边觉得这娃和早上从家里跑出去的娃有点不一样了。人们也说不出来那一点点不一样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在一堆青冈火面前一再感叹,娃总归是娃,娃永远不懂有些命里的痛。那个冬天,是娃先发现了一个人在大雪里往凹村走。娃想,这个人不是凹村的,凹村的大人在冬天里都坐在一堆堆青冈火前,烤自己的骨头。娃往家里跑,把自己在雪地里看见一个人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先是不想挪动自己的身子往雪地里走,但又怕娃说的是真话,这样的冬天一个人往凹村里赶,身上的寒气足以让一个人的骨头裂开。他们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在这样的一个冬天往凹村赶。家里人走出家门,第一次在飘着大雪的小路上等一个来凹村的人。家里人看见那人走几步,停几步,停下的那人一直往凹村看。家里人哆嗦着身子想那人在雪里看什么。雪里的凹村除了大片大片的白,什么也没有。家里人急急地站在雪里等,在等的间隙偶尔听见一两声哧哧声。家里人四处看,不知道这种声音是响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是响在那个人的身体里。不过,不管响在谁的身体里,家里人都明白了那是一个人骨头在裂的声音。雪地里的家里人离那人越来越近,最后在焦急地等待中,那人终于来到家里人的面前。他摘下头顶落着厚雪的帽子,抖了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里是不是凹村?家里人说,是。那人两行泪马上就下来了。家里人看见那两行泪下来之后,立马在他脸上冻成两竖透明的冰柱。他说他以为自己又迷路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迷路,如果这次再找不到回凹村的路,他真想死了。家里人看着他,问他找凹村的谁。他愣了愣,说,找一个过去的自己。那人说出的话,像是被很多个冬天的寒冷冻过的话,到处都是伤。家里人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也没怎么想让别人听懂他的话。说完这话,他离开围着他的人,朝凹村荒废了四十年的一座老房子走去。人们发现,即使是厚雪盖住了路,盖住了房子,他对凹村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人们说,如果真是他,他已经在凹村消失了四十年,那四十年的消失,是永远的消失,再在人心里补,也补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