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索朗离开凹村,大家都知道他离开了。索朗最先跟大家说自己要离开凹村,大家都把索朗的话当成是耳旁风,以为索朗只是生活过得太平静,想在人前出出风头。有人说,索朗老婆跑了就跑了,事情都过去年把了,日子要照样过,你不会夜里床头缺了女人就过不下去了吧?男人缺了女人是照样能活下来的,你看咱们村的嘎拉,这辈子就没有过一个女人,照样活得有筋有骨的。索朗的女人是在去年春天离开凹村的。索朗的女人离开时,索朗正准备去放牛,牛和人刚走到圈门口,就遇见了女人的离开。女人背上背着一个鼓鼓的包,看见索朗和牛站在圈门口,也不躲闪,她说,她要走了,不再回来了。有人看见索朗和牛站在圈门口,愣愣地看着女人,索朗一句话没说,牛也没一声哞哞声,女人就从索朗和牛的面前眼鼓鼓地走了,一个转身也没有。等女人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发现索朗和牛一前一后地往达泽山上走。那天的索朗和一头牛一样沉默。后来,有人看见索朗每天该干吗就干吗,日子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索朗想离开凹村是在一年之后,他的想法全凹村人都知道。那段时间,他见人就说,给人说了不够,还去给凹村的树说,给风说,给动物说,给一条自己走了几十年的小路说。树没因为索朗的话多摇摆两下头,风没因为索朗的话多吹两下,动物没因为索朗的话多看他两眼,路没因为索朗的话少弯一下。索朗无论向什么说,都得不到回应,仿佛向什么说,都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索朗不在乎这些,凹村是索朗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他想让这里的所有人和动物都知道他要离开,他每对什么说一次,都是一次告别,一次依恋。那段时间,人们经常看见索朗的嘴在动,上嘴皮和下嘴皮啪啪地响。还有一次,一个走夜路的人从镇上回来,远远看见索朗坐在村口的大石堡上,对着凹村的一片青稞地说着告别的话。走夜路的人喊索朗,索朗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答应,又把头转向凹村的那片青稞地,说着他想说的话。那人说,那天晚上天空挂着圆月,索朗看他的眼神带着让他捉摸不透的灰光。他从索朗身边经过,索朗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夜的味道,索朗的头上、肩膀上落着一层灰土,那时的索朗仿佛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就在人们都不在乎索朗要走时,一天夜里索朗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房子,通红的火苗在风的助推下,上下左右地乱舞在凹村的黑夜里,仿佛想点燃凹村的一片夜。人们忙着提水浇灭这场大火,索朗木木地站在忙碌的人群中,向房子说着告别的话。那一夜,索朗的家彻底毁了,人们终于明白平时把索朗说的要走的话当成是耳旁风是自己的错,索朗是一个一心想走出凹村的人。有人说,索朗,家没有了,你现在要到哪里去?索朗笑着说,我的另一个家早早就在我心里建成了。说着,他把手指向凹村的西坡,我想住在那里,守住另一个凹村。人们惊住了,虽然西坡离凹村近得只有一点五公里的距离,但是人们平时都不想往西坡看一眼,西坡是每个凹村人最终要去的地方,那里住着凹村祖祖辈辈离世的人。有人说,索朗,你要好好活,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很近,你别着急去那里。有人说,索朗,如果你晚上寡得慌,嫌床冷,隔壁日央村有一个寡妇,模样还是有几分的,那寡妇单着身子好多年,一直托人帮寻新人家,但人的命谁说了都不算,这么多年她还是把自己空在那里。说不定她的空,就是等着像你这样的人去填。你和她干柴烈火的,很快就能暖起来,只要你愿意,我哪天就帮你说她去。有人还说,索朗,房子没有了不要紧,村子里多的是劲儿多到用不出去的年轻人,让他们来帮忙,要不了一个月,一座房子就建起来了……人们对索朗说了很多话,凹村人第一次对索朗说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索朗从人群里站起来,一句话没说,扛着提前准备好的被褥和粮食,手里提着几样做饭的家什朝西坡走去,人们看见索朗的身影穿过凹村的土路,绕过西坡那棵长了上百年的白杨树,越来越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坡的一片荒芜里。从此,索朗再没回过凹村,凹村里少了一个叫索朗的人,西坡的荒芜里多了一个守墓人,有人每天看见一缕青烟从西坡的荒芜中缓缓升起,仿佛那里活着另外一群生机勃勃的凹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