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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雍措:七个消失的故事

贡布和我同岁。确切地说,贡布大我一天。贡布的阿妈生贡布的时候难产,两天两夜生不出贡布。贡布的阿妈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地急自己,她说,她之前生过两个娃,也没生贡布这么难,早知道生第三个娃这么难,她就不生了。贡布阿妈在生贡布的时候,劲儿特别的大,气特别的足,但不管她的劲儿有多大,气有多足,就是生不出肚子里的贡布。这些劲儿和气憋在贡布阿妈小小的身体里没处使,快炸了她的身。接生婆说,你把它们都使出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使出来,千万别让它们在你身体里坏了你的身。贡布的阿妈开始喊,郎泽你个牛犟的,力气不用在土地上,天天晚上来折磨我,这下好了,所有的罪都得我来受,你却躲得不见了踪影。郎泽你个雷打的,白天你就跟个死灰似的,放哪儿软哪儿,东头的那块地叫你去种你不种,你非说太远,走着腿软,那块地因为你腿软今年荒了一年。泽郎你个牛犟的,你腿软,晚上老娘就没见你腿软过,你是一头夜里的野牦牛,你说你就是一头野牦牛,在夜里你可以耕完凹村所有的地。贡布的阿妈在屋里咬牙切齿地喊骂,从她嘴里骂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深深的疼附在上面,仿佛每一个字都跟着疼起来。郎泽能感觉到从贡布阿妈嘴里骂出的每个字的疼,他躲在窗户外听贡布阿妈骂,他知道这个骂是作为丈夫的他该承受的。他听一阵,贼贼地蹭着身子往拉着布帘的窗户里看一阵,又偷偷地蜷缩在墙角抽一支烟。那两天郎泽的脸皱巴巴的,无数道皱纹像凹村的一道道地坎一样一层层爬到他的脸上。有人看见郎泽跟条老狗一样两天两夜守在窗户前,于是站在小路上取笑他,要你晚上还那么多劲儿,劲儿要分散着用,看你家那块荒地,草一人多高了,高高地立在凹村干干净净的地中间,荒得我们都脸红。地是懂得羞的,地一羞几年都不给你长出好粮食。你郎泽倒好,不懂一块地的羞不说,跟个没事人一样,把一身蛮劲全用在夜里,这下好了吧!郎泽捡起地上的土块就往那人身上扔,那人边跑还边笑着说,劲儿别往一处使,要分散着使。人走了,郎泽这两天没有放上山的牦牛嘎嘎走过来,郎泽最疼这头叫嘎嘎的牦牛,他摸着嘎嘎的头,知道这两天亏欠了嘎嘎,他嘴里说着道歉的话,眼睛不时朝屋里看。嘎嘎是郎泽平时娇惯了的牦牛,懂几分人心,它见郎泽对自己不用心,心里生气,抬着头就往郎泽看的窗户里哞哞地叫。嘎嘎一叫,贡布的阿妈在屋子里本来就生不出贡布,更气。你个嘎嘎,没良心的,你跟郎泽是一个样,脑袋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郎泽晚上在我身上撒劲儿时,你就在屋外竖着耳朵听,有好几次我一抬头就看见你那黑黑的眼珠在屋外泛着光,见我看你,你立马跺着步子转身看其他地方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装,我这辈子是犯什么错了,都来欺负我。牛看看郎泽,郎泽看看牛,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从贡布的阿妈骂了牛之后,牛忍着扁下去的肚子,再也不叫了。贡布是在阿妈骂了两天两夜之后生下的。那两天两夜,贡布的阿妈把凹村的什么都骂遍了。贡布后来说,他在肚子里就听见了阿妈的骂,他是故意不想出阿妈的肚子的。我说,贡布你吹牛,人在肚子里是哑巴、聋子,人在肚子里就跟人在坟墓里一样,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的。贡布说,那是你笨,不过不只是你笨,其实很多人都很笨。很多娃在阿妈的肚子里时,只知道睡觉,很多人从上一辈子到下辈子都是睡过来的,这个过程在很多人那里就像一场梦。说到这里,贡布问我,在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这样一些事情:一个地方你明明是第一次去,但看什么都很熟悉,仿佛这个地方你早早就去过一次了?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明明是才认识,但一见他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你们的这次遇见只是对过去很多年的认识的一次回顾?你有没有见过一件事情明明才发生,但就在发生时,你的脑海里闪过一些莫名的回忆,仿佛这件事已早早发生过,你甚至能说出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而你说出的结果恰恰就是那天那件事的结果?我埋头想,想着想着我想到有一次我从日央村路过,在路上遇见一个女人,她手提茶桶,穿着红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棕色的藏袍,她一眼一眼地看我,虽然我和她是第一次见,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贡布见我思索,说,有吧?我说,有又能说明什么?贡布说,有就说明人的上辈子和这辈子像线一样连着,很多人认为一辈子过完了这辈子就结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说,贡布,那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吗?贡布说,当然知道。我说,是什么?他说,是鸟。我不信。贡布说,你肯定不信,因为你在你阿妈肚子里是睡过来的,而我不是,我在阿妈的肚子里一直醒着,我是亲眼看见自己从上辈子走到这辈子来的,是慢慢向一只鸟告别的过程。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想从阿妈肚子里出来吗?我摇头。他接着说,我当时是舍不得那只鸟,我知道我只要从阿妈的肚子里出来,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人生了。贡布这样说,我突然想到有人说过,贡布一出阿妈的肚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叽叽喳喳地乱叫,他用手去抓旁人的手,冲每个人笑,好像一生下来的贡布就经历了很多人生。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喊出了你的名字,贡布说。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听阿妈说你是个聪明的娃,阿妈还说你以后肯定是凹村大有出息的人。贡布笑笑,并不告诉我他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的名字。贡布说,我总有一天会重新变回一只鸟,飞得高高的,飞得和我的上辈子接上。我说,贡布,鸟是你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已经被你过完了,你该多想想这辈子的事情才对。贡布说,哪有过完的说法,人的几辈子就像一根藤上结的果,无论一个果和另一个果离得再远,藤都连着。我不说话了,我知道我说不过贡布,我对我的上辈子一无所知,就像贡布说我是从上辈子睡过来的。后来我和贡布一个在村子中间长到十六岁,一个在村子东边长到十六岁。那十六年里,我们都在忙着各自的成长,长在那十六年里是我们最重要的事,虽然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长,长大了到底要干什么。那十六年是我们为长而长的年龄。也许贡布在那十六年的成长中明白了什么,阿妈说过贡布是个聪明的娃。十六岁的贡布就再没有在凹村长下去。一个黄昏,贡布爬上凹村东头的木电线杆,从电线杆顶上飞了下去。看见贡布飞下去的人说,贡布仿佛并不是想往下飞,而是伸展着双手往天上飞,人没飞上去,伸展着双手的贡布迅速掉下了悬崖。那个人最后说,那天的贡布,像极了一只落在黄昏里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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