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不知道措姆在哪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措姆在哪里。有人说措姆早死在了十年前,也有人说措姆没有死,路过措姆以前生活过的房子,总觉得那座荒废的房子里有人住,房子里偶尔传来水缸里舀水的声音,不过仔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也有人说,措姆不可能生活在那座房子里,一个人十年不可能不走出房子,她总得吃东西过日子,可谁都没有看见过她家的烟囱里冒过一次烟。还有人说,一节烟囱冒没冒烟有时还真说不准。凹村人做饭都在一个点上,即使有几个急性子和慢性子的人哪天没有按这个点做饭,他们也不会拖得太长。也就是说,凹村烟囱里冒出的烟基本都在同一时间,不过凹村好事的风,特别是人做饭的时候风最爱来,仿佛凹村的风也是来蹭人的一顿饭吃。风一来,凹村上空的烟就乱了,谁家的烟囱冒没冒烟谁知道?说到烟囱,人说措姆以前最爱她家的那个烟囱,措姆给人说过,人与人之间比要在烟囱上比,烟囱是朝天长的,烟是往天上升的,一家人的气和话都可以通过一座房子的烟囱和烟捎到天上去。措姆每年都要请人修整一次烟囱,每修整一次,人们看见措姆家的烟囱又往上升了一节,措姆家的烟囱是凹村最高的烟囱,也是平时冒烟最勤的烟囱。那时就有人问措姆,你一天让烟冒得那么勤,是不是通过烟囱给天上捎了很多话?措姆笑着说,捎了,捎了,帮你们也一起捎了。人问措姆,你帮我们捎什么话给天了?措姆神秘地说,这就不能随便说出来了,要不就不灵了。措姆这样说,人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啥,也就不问了。措姆那么爱自己家的烟囱,如果她在房子里就不会忍心看着自家烟囱上的土今天被几只鸟啄走几粒,明天被雨水冲走几粒,后天被风吹走几粒。在措姆的心中,那是她和天说话的一个通道,绝不允许谁去破坏它。那措姆去哪儿了?人们又问起最初的这个问题,答案还是最初的答案:不知道。措姆是在凹村一点一点地消失的。措姆刚嫁到凹村时,哪里都可以看见措姆的影子,即使哪一天没看见措姆,措姆的歌声也会在某个角落里传出来告诉别人她在哪里。那时凹村人说,松尕找的老婆不是老婆,是只百灵鸟。松尕说,百灵鸟怎么啦?让你们看得见、听得见就是抓不住。有人说,松尕你娃是那个半山上的塔修得好,第一年修第二年就娶了个好老婆回来。松尕得意地说,那是一个人的命,该我松尕的就是我松尕的。有段时间,松尕的脸上常常洋溢着一道莫名的光,那种光让松尕无论走在再多的干活的人群中,都马上能让人从灰扑扑的人群中把松尕辨别出来。那段时间,松尕是个内心生长光亮的人。人们都认为松尕会把这种光亮延续下去,但是很快发现,松尕内心的光在某个谁都没有察觉的晚上或早上慢慢丢失。丢失光亮的松尕垂头垂脑的,说出去的话、呼出去的气弱弱的,打蔫得很。他把日子过得闲散起来,每天没事就在村子里闲逛,哪里人多就垂头垂脑地往哪里蹭,哪里事多就垂头垂脑地去哪里凑热闹,人和事都没有的时候,他就跟在一群牛、一群羊、几只狗中间凑一群畜生的热闹。人们都不知道松尕怎么了,松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说自己的心在这三年间突然就松了下来。这种松是他没法控制的松,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某个东西在扯着自己。他说,这种扯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东西在身体里扯自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正在走的路上、正在说的话里、正在笑的声音里下坠,自己的梦也会因为这种扯停上好一会儿。心松下来就什么都不想干了,松尕说,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自己没有自己。他每天眼睛一睁开,脚就不停地想让他往外走,即使他的身子不想动,脚也一个劲儿地扯着身子。他说,他心里明白,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身子只能跟着脚往外走,哪里热闹他的脚就带他往哪里去。后来他说自己病了,他的病表现在身子在变,眼睛耳朵鼻子在变,手在变,只有一张嘴巴没变。起初他用嘴骂他身上正在变的这些东西,最初他骂出的话是他想骂的话,可过了没多久,他骂出的话就变成了一些其他的话。那些话都是一些讨好他身上正在变的东西的话,他气极了。但他气了也没有用,他的生气只能表现在他的“吱吱”咬牙上,他的生气并不影响他身体的其他地方。有人说,松尕你就是在给自己的懒找理由,你的手脚、眼睛、鼻子都长在你自己的身体上,你怎么会控制不了它们?那人说着就去拉松尕的手,一拉松尕的手,就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拉松尕手的人说,松尕的手心很硬,没有一点皮肤的弹性,像一块在角落里放了好多年的铁。措姆是在松尕的变中一点一点在凹村消失的。最先消失的是措姆的歌声,措姆刚到凹村来时,天天都能听见措姆的歌声,后来隔一天才能听见一次,慢慢隔几天才能听见,后来只有夜里才听见,再后来夜里也听不见了。接着一点一点消失的是措姆的影子,以前凹村婚丧嫁娶上都少不了措姆忙里忙外的影子,后来措姆在婚丧嫁娶上的身影一次次地减少,最后婚丧嫁娶上再看不见措姆了。再后来一点一点消失的是措姆在土地上干活的身影,以前措姆干活把锄头举得高高的,力气用得大大的,挖出的土松松的。后来人们看见措姆在地里干活,锄头越举越低,地越挖越浅,刚挖过的地上到处长着没有锄尽的草。措姆的地越种越荒,越种面积越小,措姆渐渐没有了地。措姆家的羊群让措姆越放越少,有人说,措姆,你家的羊咋越来越少了?措姆说,她放出去是一群,回来就少了,到山上去找,一只也找不到,羊回羊自己的家了吧。晚上,人看见凹村的灯全在黑暗里亮起来了,措姆家的灯要在天黑后好久才亮起来,亮起来没多久,又很快地熄灭了。再后来,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上有没有月亮,措姆家的灯都很少亮了,人们不知道措姆和松尕在黑夜里是怎么过的。人们后来说,措姆是一点一点把自己从白里过到黑里去的,是一点一点把自己过得没有自己的。措姆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凹村,但很多人说,感觉措姆没有离开凹村,只要走到措姆以前种过的地边,路过措姆家的木窗边,都能闻到措姆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带着最后人们见她时那种说不出来的忧伤。松尕一直待在凹村,有人经常看见一个腿扯着身子走的人在凹村的地里、山上晃荡,那时的松尕已经不说话了,他的嘴长得歪歪的,把半边脸都拉得变了形。有人说,那个松尕已经不是松尕了,松尕把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这样的一个松尕在凹村是怎么活到十年之后的,人们搞不明白。可能有某种东西在暗地里帮松尕活吧,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