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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雍措:七个消失的故事

那些年凹村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种植物,那种植物是突然从凹村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人们最先没有在意那种植物,只把那种植物当做是一种新长出来的草对待。在路上看见那种植物,手里拿着镰刀的人一个顺手把那种植物割了丢在路边;肩上扛着锄头的人如果没有太要紧的活,也会顺便弯个腰挥起锄头把那种植物挖掉扔了。人们最先都是随意地在对待那种植物。人们想,草总归是草,干不了什么大事,不想把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一种自己不认识的草上面。凹村的动物是人教出来的,人不待见的东西,凹村的动物也不待见。人们经常看见一些狗把屎尿往那种植物身上拉,拉了再放个响屁,一溜烟跑了。一群大鸡带着小鸡常常围着那种植物使劲地啄,啄了一地茎叶不吃不说,还仰着头围着那种植物一个劲儿地吵闹,仿佛一群鸡在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那种植物。还有凹村的牲口,明明可以绕着那种植物走,它们却偏偏不,故意往那种植物身上踏,踏一脚不行,还要回转身再补上几脚。凹村养惯的懒风,睡醒了,想刮几下了,就往那种植物身上刮,身子刮歪了不解气,非得把那种植物刮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悻悻离去。人们空闲的时候,坐在一起笑话这些凹村的动物和风,说凹村的动物和风鬼得很,跟人一样。有人说,你们偷偷看索拉家养了八年的那头猪,竟然一点不出老相,又或者说猪出老相不像人出老相一样一下就看出来了,猪有一张黑皮和茂密的毛藏着它的老。那头猪跟了索拉八年,还跟一头年轻的猪一样,眼睛水灵水灵的,吐气和吸气刚刚硬硬的。索拉在人前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凹村没有谁家的猪活过了他家猪的岁数,按索拉的话说,他家的猪在凹村祖祖辈辈的猪中算得上是猪仙。一天索拉把“猪仙”当个宝带出来在人前晃,索拉走在前面感觉整条路都是他家的,屁股扭得都要甩出了身体,那头猪跟在索拉后面,猪仗人势,屁股跟索拉走路的屁股一模一样,那扭法,见一次就想上去踹一次。还有你们看,卓玛家那匹马,你们有没有觉得和其他家的马有什么不同?经人这么说,坐在一起的人皱着眉头想,想了好一阵子也想不出结果。说的人继续说,你们想不出结果,那是你们平时只注意到漂亮的卓玛,没关心卓玛家的马。卓玛家的马和别人家的马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歪着头,随时泪眼汪汪地眨巴着眼睛盯人,那勾人的眼神和卓玛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害得凹村的很多马见着卓玛家的马就慌了神,路不好好走,活不好好干,必要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为那匹马打上几次闲架。经说的人这么一提醒,听的人都记起了自己家的马见卓玛家马的样子。人人直摇头,这凹村的动物都活成精了。回到那种植物上。人们发现,无论人怎么对待那种植物,凹村成精的动物和风怎么学着人对待那种植物,那种植物一直在长。有人曾经用镰刀割掉和用锄头挖掉的那种植物在扔掉的地方重新长起来,植物的样子越长越不像草的样子,叶子方方的,秆黑黑的,粗粗的根直直地往凹村深土里钻,在根钻过的地方凹村绿绿的庄稼慢慢枯萎。人们说不能由着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村子里继续撒野。在凹村,自古以来只有没长大的娃可以在人前撒野,没长醒的动物可以在人前撒野,一股村子养熟的风可以在人前撒野,还没见过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可以在人前撒野的。人们说,植物在人面前撒野得治,一种植物撒野不治,以后一凹村的植物都给人撒起野来就麻烦了。植物和植物之间,别看在地上头不挨着头,手不牵着手,一个个傲气得很,鬼才知道它们在地下干着什么。凹村人对治这种植物的想法积极起来了,第二天老村长就组织村人扛着锄头去挖这种植物。大家分两路挖,一路从村东头开始往村子中间挖,一路从村西头往村子中间挖,想的是先挖完村子里的,再去挖青稞地里的。大家开始挖的那天,天上的云从天空的东西两头往村子中间飘,风从村子的东西两头往村子中间刮,动物各分两拨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往村子中间挤,它们都是来帮忙的。人们知道凹村的所有人都在帮忙,挖这种植物的时候雄心壮志,不想把自己活了几十年的脸面丢在凹村的云面前、风面前、动物面前。人们先是把自己带来的锄头举得高高的,往土里挖,一挖一个坑,一挖一块板结的土就松动了,那时全身都是满满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人们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一个间隙都舍不得休息,想使劲地挖,一刻不停地挖。后来人们发现坑大根本没有作用,坑再大这种植物的根还深扎在土里。为了节省力气,人们把坑挖小,耐着性子慢慢顺着这种植物的根往下理,越往下理根越深,越往下理根越粗壮。在理的过程中,还发现,这种植物除了在地上长枝长叶,还在地下长枝长叶,地下叶子长得好的地方,油亮亮的,跟抹了一层自家坛子里的猪油一样光亮。人们愣住了,说这种植物仿佛不是从地下往上长的,而是从地上往下长的。人们继续挖,挖到一人深还见不到植物的底,挖到两人深还见不到植物的底,上面的人往下喊,见底没有?下面的人闷声闷气地说,还没有见底。过了两个时辰上面的人又往下喊,见底没有?下面的人说,还没有见底。天暗下来,上面的人把下面的人一个个从土里拉出来,出来的人全身附着一股生土味儿,告诉外面的人说,越往下挖,下面的叶子一层比一层密,越往下挖,那种植物的根粗壮得像一棵树的树干。大家说,今天挖不出来,明天再来挖,明天挖不出来,我们后天再来挖,我们总不能输给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那些天,凹村处在一片人心惶惶中,人们回到家心是散的,刚想做的事情正准备去做马上就忘了,刚说着的话下半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要站在原地想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去做什么,想要说什么。那些天,总能看见一些人站在一个地方,愣愣的,什么话也不说,一直盯着脚下的地看。那段时间人们开始怀疑自己脚下的地,说活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住惯了的一块地。人们一直认为,人对地掏心掏肺,地就会对人掏心掏肺。人没事的时候经常对地说掏心窝子的话,现在才知道地从来没把地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人说过一次。而且自从天天开始挖这种植物之后,人们发现地在骗人,地可以让一样东西脚朝上、头朝下地长。地平时长给人吃的都是些敷衍人的东西,从那种植物身上可以明白,地在地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地骗了人,不但骗了现在的凹村人,还骗了凹村的祖祖辈辈。人们开始恨地,鼓着大眼睛盯着地恨,教凹村的动物和风,走在地上要多往地下看,多用点力气在地上,免得地在眼皮子下骗他们。人们知道这样做,对一片骗了凹村祖祖辈辈的地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人们想的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要紧,至少要让一块自己住惯了的地知道,凹村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凹村的动物和风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凹村的人、动物和风已开始注意到它了。自从那之后,凹村刮的风都是从地面刮起来的风,风刮得迟迟疑疑的,刮得满天都是凹村地上的土,风在帮人掏土,风想帮人看看土里到底有什么?凹村的动物,对地也多了一份疑心,走几步往地下踏两下,踏完之后,侧着耳朵听地下的声音,它们想听自己在踏过两步之后,地下有没有什么动静。那段时间,人们还没有放弃追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根往下挖,越挖越深,越挖越深,下去挖的人本来挖一天回一次家,后来挖两天回一次家,再后来挖三天回一次家,再后来挖十天回一次家,最后下去挖的人有几个就再没有回过凹村。人们在地上面大声往下喊那几个人的名字,声音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一直往下窜,至于喊出的声音窜到哪里去了,人们说不清楚。人们想自己的声音可能也往下长了,就像那几个没有归来的人,也往下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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