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降泽是阿妈去地里撒青稞时生下的娃。生降泽的那天,全凹村的人都在地里撒青稞。这天是尼玛村长请格勒活佛打卦算出的春播日。尼玛一回凹村,挨家挨户把这个春播日说给了凹村的人听。听完尼玛带回来的好消息,村人的身子朝向格勒活佛身处的寺庙双手合十,鞠躬,嘴里默默念诵着六字真言。等尼玛走后,他们回到屋里,净手、煨桑、诵经,感谢格勒活佛为凹村选定的春播日。凹村每年的春播日都是请格勒活佛打卦算出的,这么多年有格勒活佛的加持,凹村播种的青稞很少遇到干旱和虫灾,青稞长得郁郁葱葱,每家每户的粮仓被丰收的粮食装得满满当当的。生降泽的那天,朝霞把远处的雪山涂抹得红红的,雪山顶上悬挂着一朵像马匹的红云,马匹上驮着一个人,他朝着凹村的方向张望,仿佛是一个即将远道归来的人远远看着凹村。当时凹村的人都在忙碌着这天的春播,煨桑、备马,从经堂里取出被祈福了一年的种子放在自家的马背上。人们在忙碌中都看见了那朵红云,无论是正准备出门的人,还是已经在路上的人,都放下了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驻足,对着那朵红云念诵起了六字真言。有一朵像人骑着马的红云向凹村张望,人们更确定今天是播种的吉祥日,一边说着祈福吉祥的话,一边向自家空了一个冬天的青稞地走去。那天全村人念诵六字真言的嘤嘤声飘浮在凹村的上空,仿佛凹村在这个早上发出的一种声音。那朵红云是在凹村人的诵经声中慢慢消失的。降泽的阿妈身子笨重,走在最后。降泽的阿爸和爷爷等不及,赶着驮着青稞种的牦牛走在了前面。降泽的阿妈走到一棵老树下时,走不动了,她感觉降泽在自己的肚子里动,随后是一阵连着一阵的痛。她后悔没听降泽阿爸不让她下地的话。她扶着老树喊降泽的阿爸和爷爷,声音颤颤的,没传出去多远,就被晨风吹断,落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上。降泽的阿爸和爷爷早就走到前面去了,一条通向青稞地的路空空地摆在那里。降泽的阿妈知道,今天是凹村忙碌的日子,不会有像她这样一个人迟迟地落在最后。降泽的阿妈满头大汗,她感觉自己身体的隐私部位正在慢慢打开。这种打开是一种她没办法控制的打开,这种打开是一种就快撕碎自己的打开。她快昏过去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不能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眼前是一棵早年枯死的老树,树的根部有个大大的黑洞,降泽的阿妈忍着剧痛,慢慢爬进黑洞里,在那朵红云消失的时候,她在这棵枯死的老树的洞里生下了降泽。降泽的第一声啼哭是从一棵枯树里传出来的,直直地、嫩嫩地顺着一棵空心的枯树传向半空中。后来,降泽在凹村慢慢长大,长得不声不响的。我们都没注意降泽的长,一个娃的成长就像一棵小树的成长,一两天没见就马上变了一个样。娃在小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家人会天天盯着看——特别是有些心虚的阿妈,生怕自己的娃长着长着就长成自己偷偷相好过的那个人的样子了——外人是不关心别家一个娃的成长的。外人不太关心的原因是外人不可能每天盯着别人的娃看,反正几天不见一个娃就变了,过几天不见又变了,自己记不住一个娃的变,干脆就等这个娃长定型了,才慢慢去记住这个定型的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是定型的,看过几茬生死的人总结说过,一个娃会走几步歪路,会说几句嫩话了,这个娃其实就定型了。这些人说,不信你们看,一个娃在凹村刚走出一两年的步子和这个娃在凹村活过几十年之后走出的步子的姿势是一样的,一个娃刚学会说话的样子和这个娃在凹村活过几十年之后说话的样子是一样的,一个人几岁和几十岁的差别就在于骨头长粗或长大,身体长胖或长瘦,皱纹长多或长少,其他是没什么变化的。只有一种情况会改变一个人的生长,就是一个人生在凹村,后来却不在凹村生活了。这样的人,他在外面踩的路和在凹村踩的路不一样,他在外面说话的语气和在凹村说话的语气不一样。他在外面听见的声音和在凹村听见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这样的人再回凹村,无论怎么纠正他都回不到从前了。降泽长大后可能也听过几茬生死的人说的这些话,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降泽,他问我,生他的那个树洞可不可以让他走出凹村?我抬头望望那棵树,那个树洞在降泽成长的日子里,没什么变化。那天那个树洞陷在黑蒙蒙里,一只喜鹊站在树上,一会儿飞到地上,一会儿又飞上树顶,偶尔的叫声落在越来越深的黑里,很快就消失了。我告诉降泽,树洞是喜鹊的路,不是他的路。降泽听完我的话,死死地盯了树洞好一阵子,最后他告诉我,喜鹊有路,他就有路。这事没过多久,降泽就在凹村消失了,没人看见降泽走出凹村,但降泽就是不在了。降泽不在凹村的那天,雪山顶上又出现了一朵像马匹一样的红云,上面驮着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不再向凹村张望,而是缓缓朝远处走去,直到消失。那年,降泽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