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的孩子
郭行和摄制组的另外两个同事阿华与罗鑫驾驶越野车,去了前面一公里的山路入口,他们调试好无人机,白色的小型直升机飞凌半空,发出嗡嗡嗡的噪声。我们标记好导视开始上行,步入山道,无人机一直在头顶跟随我们,所以我们能明显听见来自上空的声音。不多会,头顶的无人机消失了。郭行打电话来说让我们在原地等候,阿华与罗鑫准备上山跟拍一段。
他俩到的时候,手里举着安置了相机的云台,我们竖列走在前面,踩着一路柔软的松针,他们一会儿奔跑到我们侧面,一会像是捕食猎物那样先跑到前头,蹲伏于小路一边,从下往上拍摄我们徒步走近的身影,稳定仪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们休息那会,他俩的汗已经顺着脸颊滴到了T恤上。
这段山路途中都有小木屋,有些看起来荒废已久,少数依然有居住过的痕迹,我们推开一间小木屋的门,进去时发现了暖水壶、一捆被子、锡皮烟筒、脸盆与炭灰。由于屋里铺了两块木板,摄制组称它为五星级标间。我和张杰坐在“标间”的木板上,拍了一段关于室内环境的小视频。若是在荒野徒步中,有这样难得的小木屋遮风挡雨,确实可以称其为五星级居所。
我们下到公路与郭行的车子会合,一起吃了路餐,他们给我们提供了面包和自热米饭。听说金飞豹由于忙,来不了了,我便取出一次没有使用过的云台,让摄制组帮我捎带回昆明。
张杰在向卡车司机问路时,阿华和罗鑫放下路餐,举着两台摄像机立马围了上去,似乎是发现了不可遗漏的拍摄内容。
据郭行说,我们后面的行程最美的还是在过小羊厂、安南村,到普达措那一段,那里有高山牧场、原始森林风光,因为他们昨天就是从那边开车过来的,见到了沿途风景;而我们今日的徒步则相对单一,前半段皆为重复的松树林或是河谷。
“我们去大羊厂等你们。”郭行说完,我们就顺着河谷往山的深处走,只要翻过眼前的达坂,就可以望见风光迥异的高山牧场了。我与张杰却没有及时渡河,绕行了很长一段路,才在半山腰找到合适的过河点,走到大羊厂比预计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
这是一个彝族村落,政策扶贫的缘故,村里都新建了硬化水泥路,原先村民居住的木楞房被迁往他处,这里则被改造成钢筋混凝土建筑,并盖了砖瓦房。在这可以看见大羊厂河的两道支流,其中一条汇入金沙江,另一条往南并入通甸河,最后流进澜沧江。摄制组的越野车停在一辆黄色推土机附近,他们的设备也摆在外面。
“前面有一些彝族小孩,你们一会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吧。”郭行对我们说。
这时恰好走来了一位身穿迷彩服的村民,张杰走向前与他问路,村民手指远处,让我们穿过村庄行至小羊厂。一位背着小孩的妇女也好奇地站在一边观望,她左手牵着他的大儿子。小孩们陆陆续续都围了过来,在摄像机面前保持着童真的好奇,有些咬着嘴唇,有些跪在地上玩弄一支水笔,小女孩都留着齐耳的短发,直接蹲着或坐在地上,朝我们看过来。
我觉得这些少数民族人的外貌与汉族人差异不大,就像我一开始从未发现张杰是纳西人一样,除了他们身上有鲜明特色的民族服饰。现在的彝族村落,除了老人依然穿着民族服装外,年轻人与小孩大多都穿普通的衣服。张杰在征得一位彝族老婆婆的同意下与她合了一张影。老婆婆顶着黑色的头帕,使得她瘦小干枯的身体看起来难以承受这件服饰的沉重,她的耳饰垂落至双肩,孔雀蓝的长裙一直覆盖到脚踝。彝族婆婆走得非常缓慢,不像孩子那样有过于丰富的表情,她的神态单一得就如她的步子,她话语也不多,点头抑或摇头,就像是从古装剧里走出来的老人。
“你看大羊厂的路灯绘制的都是彝族符号,黑黄红三种颜色,代表着这个民族崇拜火。”张杰边走边说。
摄制组陪我们走到变洛村,他们才驾车离去,去跟拍下一个小组,由于时间关系,他们只能挑选其中的几组来跟拍。又是由于很多村民自家围起了铁丝网,许多土路就像被硬生生切断的迷宫,我们被迫走了一段公路,翻山到达小羊厂。在张杰的建议下,我们找近路绕道安南村直接抵达水磨房,因为我们明天还将会从这边的道路上山。
山路被田埂阻断时,我们再次询问一名当地村民,他提着热水瓶站在荒原中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穿戴整齐的稻草人。
“你们要去哪里?”这位皮肤黑得泛出棕红的藏人问我们。张杰又一次将我们的任务一五一十解释了一通。他好像无法完全听明白,不知道国家步道是什么,但他还是很乐意为我们领路。我们终于顺利走到了水磨房,时间还不到18点。
张杰说,因为靠近香格里拉市,水磨房以藏族人居多。我们观察这里的路灯,果然发现圆柱子上涂饰以黑红相间的藏式图符。
沿着乡村新修的水泥路,我和张杰走到了一家小卖部,门口的板凳上坐着四个皮肤黝黑的藏族小伙子。我们询问店主,了解到水磨房有一家小白水清水鱼庄可以吃饭住宿。他们听说我们从虎跳峡走到这里用了五天的时间,都竖起了大拇指。他们还说,从水磨房翻山到香格里拉一天就能走到的那条山路,将会投入当地步道的建设中。
小白水清水鱼庄紧邻水磨房村民活动场所,由于院落的山后有一座小白水台,才取此名,这是鱼庄的主人告诉我们的。他是回民,他的性格里包容了一种既见过外界世面的通情达理,又保存了乡土孕育的善良好客和少见的耿直。我与张杰一开始都以为他是藏族人,因为他接待我们到堂屋的炉灶前端来酥油茶和奶渣子,他的两个女儿则在与堂屋相连的厨房里忙碌着晚餐,这座屋子室内的格局、装饰,以及他们的餐饮甚至包括语言都是藏式的。当主人告诉我们他是回族人的时候,我和张杰都异常惊讶。
“我的妻子是藏族人。”主人坐在我们的对面。由于炉灶居中,屋里显得干燥而温暖。
差点忘了今天是端午节,主人客气地问我们:“可以与我们一起吃晚餐吗?”我们自然乐意。店里除我们外,还有两位自驾来到水磨房的汉人,他们喜爱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观点,谈论他们的野外经历。主人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另一个仍在读书,学的植物学专业,她们的年龄与我相仿。她俩很是勤快,已经给客人们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端午晚宴。
“你们明天去九龙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们,不收你们钱。我们明天要路过那边。”主人说。
“我们得走山路过去,而且需要一路打点。这是我们的任务。”张杰谢过他的好意。
这位回族男人笑着点点头。饭后,他带我们上后山,去看小白水。我们爬了挺远一段山路,在溪流间跳跃,这山上的植被葱郁,树木奇怪地搭建成弯曲的拱门,苔藓丰满的生命似乎想要包裹住我们的脚踝。我们看到山顶自上而下倾泻出白色的流瀑,形成几座阶梯的大致形状,这就是小白水了。我们三个小心翼翼地从湿润的木头上踩过去,来到一片很像热带雨林的地方,大树年岁已久,我们被遮挡在这片幽静当中。主人说他平日经常和几个朋友来这里吃烧烤,这地的山泉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
回鱼庄途中,在半山腰主人指着对面的两座青山,神情突然有了一些庄重地说:“那两座是这儿的神山。可神了!以前我们村里的人去那片森林里砍树,连续砍了十天,村庄里就接连死了十个人。真的是神乎其神!所以每年一到端午节,我们安南村的人都会去那两座山前烧香。这个香火一旦烧了第一年,此后就不能间断了。”
似乎是命运让神山与这里的村民紧紧相连。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夜间,主人担心我独自睡一楼没有锁的房间会害怕,让我和他的女儿们住在一块,房间里有一张小床铺,这对姐妹睡在另外一张大床上。
我回想这几日路过的村子,有以纳西族人为主的,有彝族人村落,也有藏族人、回族人居多的村庄,它们绝非各自单一存在,而是以混居的形式相互包容,例如安南村除了藏族人,也有回族人,以及少量纳西族人、傈僳族人、彝族人。云南这个国内少数民族众多的省份,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其实是于各民族相互包容又坚守住了各自的民族性。
借宿村委会
姐姐很早就醒过来了,独自去楼下忙活。主人敲门进来,与妹妹说了几句话,也下楼去了。她后来告诉我:“爸爸刚刚说村里有一位爷爷去世了,我们今天得留在这儿帮忙。”所以他们一家人早早去了亲戚那边,我们出发时将木门关好。
我们行至村尾开始走横切路段,在山间小路里穿行,省去了很长一段绕行的公路。在第二段横切公路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一个分岔路口,发现张杰不见了,我选择了下面那条,以为这两条路最终会会合,实际情况是越走越远。一直没有看到张杰,我就停下来观察手机地图,看这条路在大片树林里显示出并不明显的一道深绿色,尽管不清晰,路迹也是平行于公路的。张杰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没有看到我,估计是走岔了,他微信与我共享实时位置,让我走到有电线杆的大路上。我钻林木横切着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听到张杰的声音,与他在主路会合。
“你怎么能走到下面那条路上呢?”张杰问我。
“我看那条路好像也能到公路上。”
“那条有可能是赶牛羊去牧场的路,你应该找主路,看这些电线杆,是从一个村子通到另外一个村子的。”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让我看路迹。
野外活动就是不断积累经验、与观察事物并做出判断,在种种不确定中寻找可能,其中还掺杂着未知,这正是它的乐趣所在。
今天一路都是公路横切,没有特别的风景。我们走到三坝林场,于道谷上组村附近停留在屋檐下休息,因为下了一会儿雨。高原上天气容易发生变化,降雨过后气温明显降低,我们把冲锋衣穿在身上,好在这场雨一会就停了。
我们进入吉支牧区,黑牦牛分布在草甸上,一丛丛狼毒花十分耀眼。这个季节是金色的,听说到了云南的深秋,盛开的狼毒让漫山遍野都变成红色。
“牧场的狗是会下嘴的,与它们保持距离。”张杰说。我们听到渐近的狗吠声。一只黑色的土狗被拴在木屋一侧,试图挣脱铁链,我们迅速从它身旁经过,进入树林。
这一带分布的众多少数民族,虽然没有十分明显的外貌特征,张杰基本也能判断出来,我经常会问他刚刚交流的人是哪个民族的。他判断不是通过外貌,而是口音。
张杰告诉我哪些是松箩、马尾松、云杉和冷杉,这里的生态系统与这里的民族性一样地丰富且包容。他手指松树下一丛粉红色的杜鹃:“松树是具有排他性的,杜鹃却能在它旁边的土壤里生长,说明杜鹃花的毒性比松树强。”
“杜鹃花我小时候经常吃的,老家附近的山上到了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难道云南的杜鹃是有毒性的?”我很惊讶,这不就是老家常说的映山红吗?
“那你可能是杜鹃变的,它不毒你。”张杰有点无奈。我后来了解到杜鹃花有六十多种,花朵颜色鲜艳的通常没有毒性,黄白色的花有比较强的毒性。
我们沿途能看见牧场、森林,步道建设也应该基于风景点,尽量避开车道人行道不分的硬化路面。这时的海拔已经达到3600米,我们行走缓慢。
我们走进村庄才发现九龙是一个彝族村落,张杰很是惊讶。他有所担忧,不愿借宿人家。经问路我们了解到九龙没有客栈,只有一家吃饭的地方,但屋门紧紧关着,主人不知去了何地。我们去村管所,铁门轻掩,院子里空荡荡的。我们去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店主是一位彝族老太太,她顶着巨大的方形头帕,身穿以黑色为基调的民族服饰。我们向她询问村管所的人的去向,并告诉她我们的勘线任务,她摇摇手表示什么都听不懂。
张杰说:“刚刚我想走过去问另外一个村民,结果她把门关起来走开了。”
“很多城里的汉人对外来或者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是有警惕性的。”我虽然这样说,还是感到有点失落,或许是我们习惯了这一路上村民的热心。
我和张杰坐在村管所空无一人的院落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说:“要不我们今晚打辆车去普达措住,明天再回来。”在这之前他打电话给四组的彭飞,因为彭飞以前说他在九龙村有认识的人。彭飞在电话里告诉张杰,他认识的就是小卖部的那位彝族老太太,她的儿子与他是同事。我们再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很快走出来,显然彭飞与她电话交谈过了,她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给我们找了一个空房间。
“这里有点简陋,你们看可以吗?”她为我们打开靠在马路边的一座小木房,看起来很久没有住人了,因为木板地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我们最终落宿在村管所顶楼的两间空房,我在墙上找到了管理主任的电话,与他交谈后,他让我们住进这里。
实际上这是两个堆满杂物的屋子,地上铺了垫子和棉被,窗框、废弃的电视、蜡笔盒与一些书籍都随意堆放在地上。相对于这几年我在野外生活或是徒步到一些边疆城市住过的地方,村管所已经算是非常好的条件了。
我们各吃了一碗泡面,回到屋子里早早休息,完成当天的记录任务。张杰突然走过来问我:“你看到群里的消息没有?符教练给我们布置了新任务。”
“如果你们明天选择走到普达措,尼汝村则是你们的任务要点,需要完成。如果你们商量的结果不是进普达措,那么,我会规划你们九龙到香格里拉的线路,估计一天你们未必走得完。”这是符教练发在群里的话。
由于彭飞是香格里拉当地人,符教练将我们三组未来两天的线路的大致规划发给他看,符教练觉得这段非常出彩,但彭飞看了以后回答他说,这条路两天走不下来,且要翻越四五座大山。
“符教练给我们安排的这条路在无人区,海拔高,强度很大,中间也没有什么村子。”张杰显得有点担忧,“如果走尼汝村那边的线,我们先到香格里拉,我再和彭飞一起去完成这个任务,你和单麟就留在市里或者作为后勤。”照这种情况看我们与四组后天便能在香格里拉会师,但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目前都还充满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