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峡高路徒步
6月3日一早,符教练在群里补充了一条任务要求:“设置接待站,要与对方交谈好,要留下位置、姓名、联系电话。大城市的接待站可以不用设置。道理很简单,你们的数据一出来,就是一部基本攻略。”
这天,二组和三组分开,陈梅与陆舍铭由束河出发,张杰找了一位司机到古镇接上我,我们出了大丽高速转到214国道上,近一百公里的路顺着浑浊的金沙江,高山寒冻风化物及山谷滑坡崩塌、岩层破碎的产物汇聚沉积于江底,也是受横断山区地形影响,金沙江与相邻的怒江、澜沧江被局限在南北狭长地带,形成三江并流的奇观。
2.8亿年前的早二叠纪时期,青藏高原是望不到边界的浩瀚汪洋,这片海域横贯欧亚大陆南部地区,并与北非、南欧、南亚和东南亚海域沟通。1885年,德国学者M·诺伊迈尔首次提出一个关于中生代存在一个东西赤道海洋的设想,将其称为“中央地中海”;到了1893年,被奥地利学者E·修斯更名为“特提斯”。特提斯海洋由于闭合驱动着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的碰撞,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加快,海洋变为多岛洋盆,大陆与青藏高原的出现,狭窄的横断山脉与三江并流依此得以形成。
“金沙江原来是东南流向,过了石鼓镇,突然急转变成东北流向,出现一个U形的大拐弯。”张杰向我描述眼前的金沙江被称作“万里长江第一弯”的地方,他对自然构造的神奇景观流露出惊叹。
毕竟我们的车轮下面原先是一个消亡的特提斯海。现在,哈巴和玉龙出现在公路尽头,终年积雪不化,守护着这块珍贵陆地上的生机。
“这里就是起点了。”张杰下车,拿出勘测记录表和笔。新砌的水泥桥通至虎跳峡镇。我想这里有必要做个一级导视,尽管桥头已经设有巨大的标识牌。那块深棕色的铁皮路标在路口指出一个方向,据勘测规范,这个只起到引导作用的标识属于三级导视,一级导视需要步道的路线图、整体介绍和使用说明,常被设置于步道出入口。我们的起点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我等待张杰记好UTM坐标和周围的环境概况,至于规划建议,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打算休息的时候再进行补充。我这时打开了轨迹,做好手机离线地图上的标注点,张杰为了以防万一,与我同时记录,这样其中一人若途中手机发生问题,另外一个人还可保留当天的完整轨迹。
我们的司机带着我俩在硬化路面上行驶了四公里,这至少节省了我们近半个小时的徒步时间。我见到车窗外有两个身材高挑的英国人在路边行走,当我们停到四公里外的虎跳峡高路入口收整装备时,他们转眼就往山上爬去,消失在深色植被的后面。
这里有一个明显的岔路口,景区的蓝色铁皮路标覆满灰尘:高路徒步线桥头——中虎跳。做生意的老奶奶正在茶棚下卖水,张杰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接待站,这位老奶奶了解到我们的工作以后,很乐意将她的联系方式和地址留给我们,张杰把这些内容填写到勘测记录表的“描述”一栏。
我们10点开始往山上步行,起始就是一个较大的爬升,穿着绿色防雨罩的张杰很快就到了山路拐点,在高原日光的照耀下很是显眼,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追赶得气喘吁吁的我说:“你不用跟着我的节奏来走,需要休息就说。”他的登山鞋稳稳地踩上马道的砂石路,尽管背负三十多斤的重装包也显得从容,像是轻装走在平坦路面上。我们爬升到第二个卖水点,回头看金沙江潜伏在山的深谷,像金色月牙依山势边缘的弧线却在更为遥远的山壑留下它尖尖的尾翼。我觉得它是一只动物,但在我的视力错觉内,金沙江的尾巴由细长直到消失。
在一方平坦的空地前,我建议张杰设置了一个太阳能定位报警器,他又在不远处发现的一座石头房子周边设了一个休息点。“这里有现成的石凳。”他说,“只要简单改造一下就够了。”
这一路上,几乎每隔三四公里就有一个卖水点,这些凉茶、可乐、水果和冰棒都是附近做生意的村民背上来的,价格自然比山下稍贵。那位坐在凉棚里的纳西族大爷告诉我们:“翻过这座山,你们中午就可以到达纳西雅阁村;从纳西雅阁村开始,又是一段上山的路。”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虎跳峡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离开凉棚时,张杰在疑惑中问我。
“与他们纳西族的人多交流几句,也能了解到他们的生活呀。”
“我也是纳西族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汉族人。”我吃惊地说,刚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你们刚才交流的难道就是纳西话?”
张杰点头,说:“你看我的肤色,汉族人哪有那么黑的皮肤?”
他的理由不足以构成他就是纳西人的证据,除了那口流利的纳西话让我颇感意外。张杰的外貌和汉族人并没有太大区别,他纳西人的特性在勘测行走的过程中才一点点被我察觉到,其实就是隐藏在一个人思想和性格里、观念与内在和汉族文化不太相同的那些东西。
午间12点钟我们正好走到纳西雅阁村,一路上皆能见到国外徒步者背着轻装包,玉龙十三峰正对着我们,雪山下的民房和整齐的梯田呈带状排列,像是森林和山峦延伸的部分。
“玉龙十三峰是指多的意思。”张杰也没有数过玉龙雪山是否真的是由十三座大大小小的峰峦排列构成,他的眼睛注视着雪山,将语速放得缓慢,语调也更加低沉:“我就是在玉龙雪山的注视下长大的,所以对这座山很有感情。”
正午的阳光从白色积云里照射向这片区域,尤其是玉龙的峰顶,积云顺着山势疯狂生长。玉龙雪山棱角分明,把一部分面貌遮掩在云团下。
张杰轻车熟路地走进纳西雅阁客栈,与老板李元攀谈起来,看样子他们认识很久了,张杰以前经常带队伍到纳西雅阁客栈住宿。他用丽江方言告诉李元,我们这次前来是为了勘测云南的国家步道,这家客栈可以作为国家步道上的一个接待站。李元热心地招待了我们,给我们端来茶水与午饭,张杰摘掉了他的帽子和遮阳镜,从背包外侧取出地图:“我们明天准备从中虎跳走到哈巴村,有没有山路可以过去?”
李元拿出一支笔认真地在一张白纸上绘制路线,他手背上的青筋在皮肤下凸起,目光很快随地图上密集的等高线陷入另一种专注,他沉默了一会儿,言语在沉思中少了很多,张杰也放下碗筷弯着腰与他一起研究路线。
“他说,我们从虎跳峡过去要先走一段公路,过了核桃园,从一个检查站那里开始上山。”张杰知道我不是很能听懂丽江方言,便解释给我听。
自昨天在束河古镇下载完这个区域的离线地图和户外软件上的离线路网后,我才发现我们勘测的这段路,除了虎跳峡高路和一条直接通往香格里拉的车行东环线被路网覆盖外,周围山区的轨迹呈现出一片空白。我这才意识到,使用户外软件实际上大大削弱了我们在野外找路的能力。这一年来,我对着谷歌地图和上面彩色的轨迹行走了两千公里的山路或无人区,却并不能熟练且准确判断出一张地图上能够行走的山脊或沟壑。我过去的经验是轨迹路网的堆叠,当它们被抽取后,就像昨天突然面对手机地图上的路网空白区纷纷向我呈现出山峦丛林丰富的色泽时,我的内心居然是一片茫然,就像对着一张白纸。
张杰说他从来不看轨迹走路,在组委会的要求下,他才第一次下载户外助手,主要用来记录我们的勘测轨迹,对于户外助手的各项功能,他是陌生的。可能这种陌生和我看着没有路网的谷歌地图时出现对地图的陌生感是相似的。张杰野外找路的能力,以及他与当地村民的热心交流,使得我们的勘测少走了很多弯路。
我们在纳西雅阁客栈的阳台录制了一段小视频,因为这是一个看玉龙雪山的极佳观景台。临走前,李元提醒我们,翻过面前这座山峰上著名的二十四道拐,过了中途客栈,那片山区的风比较大,要戴好帽子。
马夫在一块平台上招揽生意,我摇摇头,随即看到二十四道拐古道的石碑,张杰告知我,这将是虎跳峡最为辛苦的一段。这条茶马古道,由四川木里、云南宁蒗和丽江等地入藏,也是滇藏茶马互市的组成部分。我们爬升了一小段,在一个小伙子开的小铺下休息,有两个外国人在这停留,他们指向天空并用英语问我们会不会下雨,我听懂了“Rain”这个单词后摇摇头。
“这一路上怎么有那么多外国人?连客栈的牌子和路边的石头上都写着英文字母,我好像是走到了国外。”我问张杰。他也不解地摇头。
我后来才了解到,虎跳峡高路作为世界十大徒步线路之一,在国外非常知名。
我们一鼓作气沿着弯弯曲曲的马道爬至山顶,看见玉龙的身姿离我们更近了。一个外国小伙子用英语和我们说话,张杰没有听明白,以为他在描述河流。小伙子拿出手机使用了谷歌翻译对我们说:“我想你们正在进行一场徒步旅行。”
我点头并同样用谷歌翻译告诉他,我们正在勘探国家步道,从虎跳峡走到香格里拉。我知道国家步道的概念在西方国家的民众中接受程度是相当高的,他们有非常成熟的步道体系,所以我无需担心他不能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果然,不用多余的解释,他很快表示出了十足的兴趣。
“你们两个吗?”小伙子惊叹地问。
我点头。他问我来自哪儿,我说北京。他告诉我他是法国人。
在国内,我们遇到的路人在询问我们的工作时,“国家步道”这个词汇是很难让他们立即理解的,很多人将此等同于健身步道。我觉得倘若云南国家步道在近年问世了,它会成为一条国际性的步道,吸引更多外国的徒步者。
在去往中途客栈的途中,张杰与我说起一个故事:“哈巴和玉龙是两兄弟,为了阻止金沙妹妹去东方,两兄弟轮流值守。到了哈巴值守的那天,金沙姑娘唱了一首歌让哈巴听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金沙姑娘失去了踪影。玉龙一怒之下,拿剑砍去了哈巴的头颅。所以你现在看哈巴的山形,它的上半部分就像丢失了头。”
此时的金沙江在山壁下咆哮,左右山岭与江面垂直高差三千米,江面最窄处仅三十余米,传闻猛虎可蹬踩江中一巨石跳过江面。金沙江在流经长江第一弯后掉头北上,在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夹缝间挤过,形成峡谷地貌。我们18点走到中途客栈,木石结构的建筑物上贴着大写的英文“HALF WAY”,建筑物后面,玉龙雪山挺拔的躯体在冰雪覆盖中显露出神秘的青灰色,它就在金沙江的对岸。黄昏的江水比烈日照射的午时的还要澎湃汹涌,我们一天的疲惫为这声势影响,一扫而空。
“是住在这儿还是继续往前走?”张杰问我。
“继续往前吧。”我回应他。
剩下几公里的路都是下坡,我们走到一片断崖区域,在那地设了一个危险标识并注明添加护栏。正好赶羊的妇人与我们擦肩而行,绵羊都生着黑色的脸蛋,低头从背大包的我俩旁边快速跑过。20点左右我们才下至中峡旅店,远处院落里拴着的土狗发出零星吠叫,好像听到了登山杖的声音惊扰了它要守护的家园。此时,最后一缕阳光隐匿在西面的山后。张杰结束了一天的轨迹记录,而我打算记录两百公里全程,因此按了轨迹暂停。
秘境勘探者群里已经在开会了,几百条消息,我们没时间逐一去翻看。其他小组正在汇报当天情况,包括线路里程、爬升、风险路段、休息站与三级导视的个数等等。张杰一边吃晚饭一边统计数据,我则回到房间写勘测日志,一直忙碌到凌晨一点。
听张杰说,中峡旅店的老板明天愿意帮助我们将重装行李寄到哈巴村,我们能够轻装徒步,但明天的路程将是三十几公里,因为只有走到哈巴村里我们才能够住宿。
张杰再次向我确认,明天轻装徒步的话,就必须要走到哈巴村。越接近香格里拉,后面路段的村落也将越来越少,这也正是张杰所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