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下午文科考史地,理科考理化,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间歇。没有指定的休息场所,教室里又不能逗留,考生只好投亲靠友,自己解决中饭和午休问题。他在附近没有亲戚朋友,只有一个车站的老同事,姓丁,大家都叫他小丁,后来调到铁路局机关工会工作,先前听说他的考场就在附近,便让他有事去找他。心想,正好到他那儿去蹭一顿午饭,于是就穿过一片菜地,到铁路局去找小丁。
小丁见到他,很高兴,也很热情,当即把他带到铁路局食堂,给他要了两个馒头,一个腌菜炒肉,一碗胡辣汤。铁路上北方人多,中原人更多,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伙食。每次夜班,到了半夜时分,食堂的叶嫂子就挑来一筐馒头,一桶胡辣汤,就着一把生大蒜,吃得满头大汗,浑身通泰,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吃食。小丁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就说,可惜没有大蒜,机关的知识分子多,吃不惯,说臭,我看他自己才臭,说得两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等笑定了,小丁又问,题目难吗,他说,不难,就当是一个期末考试,我都做下来了。小丁说,你们老高三觉得不难,像我这样的初中生,恐怕就难上天了。又叹了口气说,我要是还在车站,说不定也报考了,现在坐机关,条件好,舍不得丢,人总是免不了患得患失,哪天你大学毕业,回来当了领导,可别忘了你这个老同事啊。他说,哪能呐,你这样也不叫患得患失,这叫择便而行,怎么做好就怎么做,人生的事,总是一时一时的。小丁说,你学问大,我不懂这些道理,我先就这样混着,哪天说不定也动了考大学的念头,到时你得帮我复习。他说,好呀,我就在大学等着你。小丁见他吃完了,打着饱嗝,就说,你先到我宿舍去歪一下,到时我提前叫醒你。他说,不啦,下午考史地,世界地理我还有一些没复习好,中午我得再看一下。说罢,就谢过小丁,匆匆赶回校园。
校园里很热闹,像他这样在附近吃过午饭,在亲戚朋友熟人家稍事休息的考生,都陆续回到校园。也有一直没离开校园的,那大半是带了孩子来考试的女生,有父母公婆帮忙的,就在校园里找个偏远的角落带孩子候着,出来时一家人在一起吃点自带的饭食,就是午餐。没人帮忙的,就把孩子寄放在蔡大嫂的值班室,让蔡大嫂帮忙看着。好在孩子不多,一个两个的,蔡大嫂还看得住。只是其中有个考生的孩子还在哺乳期,两个半小时考完了才能喂奶,蔡大嫂怕饿着了孩子,就把早晨从家里带来的稀饭,在炉子上烧点开水,冲成米汤,时不时喂上几口,孩子哭了,就抱起来呵一呵,抖一抖,已经好多年没养孩子了,蔡大嫂觉得自己的手艺还没有生疏。
在校园一角的一排女贞树下,他碰到了那一对母女。小女孩很机灵,一见他就叔叔叔叔地喊个不停,年轻的母亲朝他客气地点点头,又随口问了一句,吃了吗。他说,吃了。就蹲下去逗小女孩玩耍,一边逗一边偏过头去跟小女孩的妈妈说,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背倒是不难背,就是不好理解,那时候本来就没有工人阶级,怎么能说失败的原因是没有工人阶级领导呢。小女孩的妈妈很吃惊,就说,不要乱说,这是政治问题,书上就是这样写的。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原来在车上是你在给我提词呀。他也笑笑说,原来你听见了呀,我看你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小女孩的妈妈说,哪顾得上呀,我得赶着把妞儿安顿好,才能进考场。就问,她爸爸呢,小女孩的妈妈说,在另一个考场,他们单位在江那边,不用跑过来。他看了看女贞树旁的沙坑,里面摆满了各种玩具,有纸蜻蜓,有布娃娃,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就问,她一个人玩吗。小女孩的妈妈说,不一个人玩,还有人陪着玩哪,但凡有人搭个帮手,我也不至于带着孩子跑来考试。又说,不瞒你说,我跟妞儿的爸是在公社的宣传队里偷偷谈的恋爱,我家出身成分不好,祖父解放后被镇压了,父亲是右派,属于有杀关管问题的家庭,他家里不同意我们结婚,后来,他抽上来了,我一直上不来,他就每个周末下去看我,再后来就有了妞儿,我一个人在乡下带着,很艰难,我没有高的要求,只想通过这次高考从农村上来,否则,我们一家三口永远都别想在一起。听小女孩的妈妈这样一说,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就轻轻地拍拍小女孩蓬松的卷发,又转头对小女孩的妈妈说,注意安全,还要考几场呢,万一不行,就请门卫的蔡大嫂帮忙看看。小女孩的妈妈说,不啦,不麻烦人家,她还好,玩得住,我在乡下出工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屋里一玩就是一整天,这儿也没有闲杂人,安全。
离开这一对母女,他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铅。原来想中午再复习一下世界地理,现在也没有心情,就找到另一排女贞树下,靠着树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上的插图。他喜欢这些插图,虽然只有火柴盒大小,却比书上的文字,更能挑动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他不敢想,也想象不到。他离开家乡以后,最远的地方,只走出过省界。那还是从县城到地区来上高中,中间要在一个码头转船,才踏上邻省的土地,不过只有几个小时,就又上船离开了,此后就再也没有走出省界。高中的地理老师说,地理地理,就是地球上的纹理,纹理也就是各种界线。地球本来是混沌一团的,人们在地球上分出了许多界线,地球就有了纹理,这就是地理。一个人在这个地球上,到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大世面,不在乎他实际上走了多少路,见过多少东西,而在于他跨过了多少边界。你把一个县都走遍了,也只到过一个县,你从你住的村子到邻县的一个村子去了一趟,你就到过两个县。他觉得老师讲的有道理,可那要离边界近才行呀,像他们老家有个界岭镇,镇上有条界岭街,据说从街这边走到街那边,就到了另一个省。什么时候要能住到这样的地方该多好啊,听说有的地方还是一脚跨三省,一嚏闻三国呢,那就只要往家门口一站,就能见上大世面。
正这么想着,忽然发现正翻开一页书的右上角,有一个插图,画的是欧亚两洲的分界线,土耳其海峡,就挺起身子来,坐直了仔细观看。土耳其海峡由三部分组成,上面有一个博斯普鲁斯海峡,下面有一个达达尼尔海峡,中间是一个马尔马拉海。画面就像乡下人抽的水烟,上面有一个烟嘴,那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讲究的,下面还有一个顶在桌上或支在腿上的支柱,那就是达达尼尔海峡。中间的马尔马拉海,才是这个水烟壶的壶身。这土耳其海峡,不光分开了欧亚两洲,上面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还分开了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布尔,站在海峡这边的亚洲人,可以望见海峡那边的欧洲,站在海峡那边的欧洲人,可以望见海峡这边的亚洲。要是想到对面去走个亲戚,会个朋友,或者看场电影,买个什么的,坐个渡船就过去了。可惜自己所在的这个城市,虽然被两条大河分隔成三处,但转来转去,还是在同一个城市转悠。听说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地方,等到将来大学毕业了,有机会都去看看,那该有多好。
下午的史地试题也不难,都是书上的东西,不像做作文,没有多少可发挥的。说来也怪,地理部分果然考了土耳其海峡,是个填空题,问是由哪几部分组成。幸好中午仔细看了那个插图,否则,光那两个海峡的名字,就够难为人的。就想到刚刚做过的历史部分的试题,却没有考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就有点为那小女孩的妈妈惋惜,可惜她在车上白白地死背了一场。
从考场出来,已近傍晚,天空昏沉沉的,吹着阵阵冷风。他禁不住把工作服往紧处裹了一裹,又朝挤成一堆的公交车站看了一眼,就掉头朝菜地那边走去。小丁中午就跟他约好了,下午考完了还到他那儿吃晚饭,没什么好招待的,馒头胡辣汤,管饱。吃完了就在他那儿过夜,明天接着考,省得来回跑。
晚餐果然像中午一样,两个大馒头,一碗胡辣汤,外加一盘腌菜炒肉丝。等这几样东西摆上桌子,小丁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花生米,一包兰花豆,都摆到桌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说,来,搞一杯,庆祝初战告捷。他说,我又没说考得怎么样,告个什么捷。小丁说,说不说都一样,你不告捷谁告捷。两人于是就着花生米和兰花豆,一边喝酒,一边说着闲话。小丁说,我真佩服你这点狠气,一边上班,一边复习,要我,就没有这个劲头,来,干一个,敬你。他举起酒杯,跟小丁碰了一下,说,没有弟兄们帮忙,也不行,我的活他们都干了,主任和书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我打掩护。小丁说,弟兄们真是没得说的,领导也不错,来,再干一个,敬车站的弟兄们。又问,弟兄们最近怎么样,好久没回车站,听说还不错,看简报上说,事故比以前少多了,偷吃偷拿的现象,也减少了,从前说,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说的就是咱们铁路调车场,现在该不敢了吧。他说,那可不是,整顿一下还是要好些,你还记得七五年那次整顿吧,从铁路开始,连铁道部部长都下来了,整了一下好多了,可惜三个月后,又死灰复燃。小丁说,怎么不记得呢,那天夜班,部长微服私访,穿着个旧棉袄,在开水桶里接水喝,被我发现了,我以为是要饭的,还吼了他一顿。他说,现在的大形势好多了,搞生产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大家都在甩开膀子大干快上,恨不得明天就把四化搞上去,铁路是四化建设的先行官,调车组是前沿阵地的尖刀班,再不好好干,就要拖全国人民的后腿了。小丁说,看来你还真没少学习,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比我这个坐机关的还晓得多。他说,我这也是逼的,明天下午不是要考政治吗,不背一点东西不行。小丁说,我说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也不至于进步这么快,像这样下去,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赶不上。他笑笑说,你们这些坐机关的,就看这点嘴皮子上的功夫,像我们这些在调车场上干粗活的,多拉快跑,安全正点,少一次事故,少一点偷拿,那才是进步,这比嘴皮子上的那点进步要难得多。小丁说,那是,那是。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不说,我还忘了,双喜又被弄进去了,你知道吗,主任昨天还打电话来,要我帮他写个检讨书,说是明天就要交到车站派出所,看他的态度怎么样,检讨的深不深刻,有没有真心悔改的表现,否则,他们就要把人送到铁路公安处,送到处里就不好办了。他问,又为么事。小丁说,听说还是偷吃偷拿,老毛病不改。他说,这又不是初犯,以往批评教育一下,写个检讨就行,也不至于要送到公安处去吧。小丁说,这次不同,以往就是吃点西瓜甘蔗,拿个小东小西什么的,这回是撬了铁路局一个军代表搬家的车皮,把里面的缝纫机收音机都拿走了,还拿走了一套马恩选集,说是要送给你,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偷了自家人,上面一查,就查到他头上,派出所的人当场就把他弄走了,这回不掉层皮怕是难得过。他说,这个双喜,我什么时候说要马恩选集,就是要,自己去买就是,也不用他去偷拿人家的,这下好了,事情闹大了吧,我看怎么收场,平时跟他说,注意点,注意点,他就是不信,事到临头,就求人帮他写检讨,我看他都快成检讨油子了,光我跟他写的,就有一大摞。小丁说,事已至此,不检讨又有什么办法呢,主任说,以往都是秀才帮他写,秀才现在在考试,只好让我代劳,双喜兄弟帮你偷书,也是想报答你,你也不要怪他。他说,我不怪他,谁叫我们弟兄一场呢,也怪我们平时稀拉惯了,我也没少吃车上的西瓜,绞开铅封,爬进车门,抓起一个西瓜,一拳劈成两半,一半洗手,一半进口,还自以为像梁山好汉一样豪爽,现在想起来,活生生就是一帮强盗。小丁说,你也不要说得太重,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铁路上乱,现在不同了,再这样搞,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他没有作声,默默地举起酒杯来,跟小丁轻轻地碰了一下,沉默了半晌,说,检讨还是我来帮他写,你写不合适,你现在是机关干部,帮人写检讨,太没原则性,再说,你离开车站太久,对下面的情况也不了解,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主任,这个事就交给我了。小丁说,那怎么行呢,你明天还要考试,他说,不要紧,这比考试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