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头一场考的是语文。语文试卷差不多整面印的都是基础知识试题,最后才是一道作文题,答题纸是单发的,不够可以再要。十多年没有进考场了,虽然教室的黑板和课桌课凳,与他当年的中学没有两样,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像这样正经八百地坐着写字,有些别扭。这个考场的人不多,看上去,大半都是老张说的老童生。把这些人编在一起,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是觉得他们好管哪,还是怕他们不守规矩,或者是让他们集体重温一下当年失去的感觉。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在落坐之前,很快把教室里的人扫了一遍,不多不少,总共二十八个,加上监考的老师,算半个考生,刚好凑足了二十八个半。这不是个好数字,他想。不过历史上的二十八个半,到底是布尔什维克,沾上了这些革命家,也许能碰个好运气。
监考的是个年纪大的女老师,果然一开口就说,你们大多数都是老高三的学生,身经百战,参加过数不清的考试,知道考场的老规矩,就不用我多说了。说罢,把手上拿着的一张纸上的考场纪律念了一遍,就说,抓紧时间,现在开始做题。
说实话,那年的试题不难,像他这样的学生,只当是一次期末考试。基础知识部分,不过是些注音填空释词造句和古文今译之类的常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题,学雷锋的故事。按说,写文章是他的拿手好戏,从工厂到铁路,单位的领导讲话,工作总结,经验材料和倡议书祝贺信等重要文稿,大半都是他执笔起草的。写这些文章,也不容易,除了搜集材料,弄清意图,重要的是吃透上面的精神,尤其是毛主席语录,党报的社论和重要文章,要熟读牢记,写的时候,文章中的重要观点和提法,要做到无一字无来历。有一次,车站要他写一个职工代表大会的倡议书,他写了三千多字,为查证其中的观点和提法,他和工会主席熬了一个通宵,一字一句往毛主席语录,往两报一刊的社论上对,有对不上的就改过来,就这样,抽完了三包烟,喝干了两瓶水,还吃了一次夜宵,天亮后,会上来催稿,才意犹未尽地交出去。
这样写文章,虽然刻板了点,毕竟还有个依据,要凭空编出一段故事来,无证可查,无据可依,就得靠自己的脑袋去想。偏偏无根无据的想象,又是他的一个弱项。再说,他对这个题目,也实在是吃不太透。到底是要写学习雷锋活动中发生的故事,还是要写雷锋的故事值得学习。前一种理解,重点应该是写学习雷锋的人,后一种理解,重点应该是雷锋的故事本身。就想起语文老师说的审题,题审对了,写得好不好,是得分高低的问题,题审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那就是及不及格的问题了。他们学校六三届就有一个同学,平时语文成绩很好,作文常常当范文在全校各年级讲解,高考时审题不细,把唱《国际歌》时所想起的,写成唱《国歌》时所想起的,结果名落孙山。
正这么想着,突然感觉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自己身边掠过,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惊呼,他妈的,这儿还有一道题,我还以为都做完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坐在他后面的一个高个子考生,做完了基础题以后,就以为完成了答卷,急忙赶去交卷,却发现最后还有一道作文题没有做,只好重新回到座位上去写作文,一边写还一边小声嘀咕着,我是说怎么就考这么一点儿,原来大头在后面。监考老师说,不要作声,小心检查,没做好不要急着交卷。他认识身后的这位老兄,是他们车站搞保卫的,那次把他当坏人扭送到派出所的,就有他一个,后来也报名参加高考,常来向他请教问题。真是不打不相识,想不到竟坐到一个考场上了。
监考老师见他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就用下巴示意他抓紧时间快写,他却趁机举起一只手来,要向老师提问。老师见他举手,就问,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吗。他说,老师,可以抽烟吗,我想抽烟。他本以为老师不会答应,谁知老师看了他一眼,竟然很爽快地回答说,你想抽就抽吧。他于是赶紧从荷包里掏出香烟火柴,哧的一声划着了火,就着烟头,美美地吸了一口。他的烟瘾大,在车站是出了名的,主任说,会写文章的人都爱抽烟,秀才会写文章,烟瘾大,正常。殊不知,他觉得写文章和抽烟,压根儿就没有半点关系,相反,还是个恶性循环,越是写不出来,就越想抽烟,越抽烟就越是写不出来。只有在调车场上熬了一个通宵,到天亮交班以后,在已经像酱汤一样浑浊的澡池子里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赤裸着身子,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囫囵地吞咽下去,让这口烟贯穿天门地窍,游遍五脏六腑,却连一丝儿也不吐出来,那才是神仙境界。此刻,他又进入了这样的神仙境界。就这一口烟,竟把他带回了车站,车站的弟兄们和笑容可掬的金师傅,顿时都来到了他的面前,挤着嚷着要跟他说话。弟兄们说,金师傅可是个好人哪,是学雷锋的好榜样呀,他做的好事数不清,像戏里面唱的,用车载用斗量。有的说,雨雪天气,弟兄们上班打湿了衣服,哪一次不是金师傅一点一点跟我们烘干的。有的说,弟兄们中午带的饭,金师傅怕放凉了吃了闹肚子,哪一次不是他一盒一盒地帮我们再热一遍。有的说,就连我家里的那点破事,金师傅也要操心,有一次我家的房子漏雨,金师傅找了一些牛毛毡,下班后跑到我家去帮我盖上了,有一次我家的菜地长虫,金师傅又找押车的搞了一点农药,让我拿回去喷洒,连我爹的关节炎,我妈的哮喘病,他也记在心上,时不时要弄些偏方,让我拿回家去试试,这一试,我爹我妈的病还真的好了很多。
他一边抽烟,一边听弟兄们在他耳边争先恐后地讲着金师傅的故事。金师傅做的这些好事,他也是受益者,就连自己这次复习备考,金师傅也没少帮忙。就想起那天在河南鬼市跟金师傅买的那几只母鸡和一些鸡蛋,金师傅非要给钱才肯收下。又想起当年弟兄们凑钱跟金师傅家修房,结果金师傅都拿来买了板栗回报大家,他们背着他下去帮忙干了一天活,还要大鱼大肉地招待。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呢,金师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大家都说,学雷锋,做好事,金师傅为大家做的这些事,不都是好事吗。我看这就是雷锋精神,金师傅确实是学雷锋的好榜样。车站领导说,学雷锋主要看毛主席著作学得怎么样,那就把金师傅给大家买板栗,改成买毛主席著作就是了。前几天车站有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营级干部,不是把转业安置费都拿出来买了《毛选》第五卷吗,《毛选》五卷发行不久,弟兄们手上还没有,金师傅知道弟兄们需要学习,也会掏钱去买的,就让他用买板栗的钱去买吧,别老让他自己掏腰包,他的生活也有困难。
就在他点着了第三根烟的时候,一篇学雷锋的故事,在他脑子里孕育成形了。扳道工金师傅家的房子被山洪冲垮了,同事们凑了一些钱帮他修房子,金师傅不肯接受,同事们就偷偷地放进他的背包里,又背着他约定,一起下去帮忙。休班这天,金师傅一大早就出发了,同事们登上下一班汽车,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到了金师傅家附近的小镇,下车之后,看到车站旁边的新华书店门前贴着海报,里面正在卖《毛选》五卷。同事们就想着买了书再下去,顺便也帮金师傅带上一本。等到同事们走进书店,却发现金师傅抱着一包书正往外走。原来他在车上发现了同事们偷偷塞给他的钱,到镇上后就一股脑儿都拿来买了《毛选》五卷,想带回去给调车组的弟兄们学习。末了,是让文章中的我送书回车站,弟兄们跟着金师傅到村里去帮他修房子。
他的座位靠窗,窗外,是学校的操场。操场对面,是一个篮球场,有个男孩一个人抱着篮球,在练习投篮,一次,没中,又一次,还是没中,男孩一次次跳起来,篮球一次次弹回来,不是落到男孩脚下,就是落到球场外边,他模模糊糊地看得见男孩的动作,却听不到半点声响。近处的操场上也是静悄悄的,冬天的太阳,照在满是灰土的操场上,像一堆刚烧过的湖粪肥,铺开在打谷场上,看不到明火的光亮,只有热烘烘的气息在向四面发散。这气息穿过教室的走廊,从打开的窗口,传到他的脸上,手上,让他觉得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就在这种感觉中编织着金师傅的故事,直到写满了三页纸,把句号划在最后一行最右边的角落里,又从头至尾细细地检查了答卷,才重新点起一支烟,静静地等待着下课铃响。
下课铃响了,考生纷纷起立交卷,他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位老兄,似乎还意犹未尽地在奋笔疾书,直到监考老师大声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口里还要叽叽咕咕地说,学雷锋就学雷锋呗,还要讲个么故事,我就写我们保卫科有个人,整天有事无事地冲阴沟扫院子,好事是好事,搞得到处臭烘烘灰匍匍的,说穿了,不就是求表现呗。见他在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地说,你说这样写行不行。他说,交吧,交吧,写都写了,不行也没法改,就拉着他一起到讲台前去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