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年高考,这个城市设有好几个考场。按照就近参考的原则,他本来可以在离家较近一个考场参加考试,无奈他的工作单位在江那一边,所以就不得不跨过长江,从江北到江南去参考。
考场所在的中学,在一个偏远的郊区,从江那边过来,只有一趟公交汽车。车上人很多,里面像筑紧了的腌菜坛子,外面的人还不停地往里挤,实在是挤不进去的,就挂在车门边上,俗称挂肉排。挂肉排是这个城市的公交一景。他在中间站上车,也只能挂在车门边上。好在车门上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他就跟着几个乘客,一手从车门洞里抄进去,扒着半边车门框子,一手互相把持着对方的肩膀。脚下蹬着了车门沿子的,勉强能站直身子,蹬不着车门沿子的,就只好用膝盖顶着车门,伸出一只手去,作海底捞针状,靠倾斜的身子保持平衡。他有幸站直了身子,但脑袋却像装了弹簧一样,车身颠簸一下,就在车门上磕碰一下,想避避不开,想摸一下痛处,又腾不出手来,只好硬着头皮干挨。
车门里,正对着他,有个小女孩,看上去大约两三岁的样子。一头乌黑的头发,自然卷曲。一双滴溜转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被周边的卷发簇拥着,像戴着黑绒帽的瓷娃娃。一路上,他就目不转睛地看这小女孩,这小女孩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久了,时不时会笑一下。要是他的头磕碰到车门上了,小女孩就笑得更欢。要是连续磕碰几下,小女孩就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这时候,她的身子就会往下一挫,像戏台上的木偶被绳子拽住了一样。再仔细一看,原来这小女孩是被人抱住了双腿,趴在那人肩膀上的。他看不到这人的正面,只从背后那一对秧把式的发辮,看出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就想,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上下班挤公交车,真是不容易。他就看过一个年轻的双胞胎妈妈,前胸一个后背一个地用布袋子兜着挤车上班,结果车是挤上了,妈妈和胸前的一个进了车门,背后的一个却被车门夹在外边,硬是等到了下一站,松开车门下人,背后的一个才有机会挤进去。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那女孩的妈妈在说话,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背书。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一,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二,领导集团的内讧;三,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一,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二,领导集团的内讧;三,中外反动势力的进攻。错了,错了,是联合进攻,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一,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二,领导集团的内讧;三,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不对,是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唉,你怎么这么笨的哪,三,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就这样,这女孩的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背着太平天国失败的这三点原因。不知为什么,每当她背到第三点的时候,不是掉了中外,就是掉了联合,同时又不停地咒骂责怪自己。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她第四遍将要背到第三点的时候,他怕她又重复前面的错误,就脱口而出地插进去说,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三,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进攻,女孩的妈妈对他的提示没有丝毫的意识,也没有丝毫的反应,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不停顿地背下去,好像她这次一字不拉地背下来,原本就是她自己记住了似的。他知道,这种机械的记忆,最容易反复犯错。就想,这大概也是过江赶考的考生。等他朝车里一看,竟有不少人都像这样的考生,有的在勾头看书,有的举着纸片,在仰脸记诵,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家的后背,脑子里不知在转悠些什么,就想到自己的世界地理还有一些没有背熟,于是不顾车里的动静,也昂头向天,去默记那些外国地名。
车到站了,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了下来,接着,身后就有潮水一样的人群,推着他向前涌动。没走出几步,他就听见身后有个小女孩在喊,妈妈,妈妈,叔叔,头,头。又听见小女孩的妈妈回答说,头,头怎么啦。他知道是那一对母女,就回过头去,朝他们一笑。还没等他来得及看清那位年轻妈妈的面孔,就又听见小女孩在喊,叔叔再见,叔叔再见,那母女俩已走到他前面去了,留给他的,依旧是那张戴着黑绒帽的瓷娃娃的脸和一对忽悠着的秧把辮。
车站就在校门旁边,一下车,他就直奔校门。他知道,他来得太早了。今天早晨,他四点钟就起来了,赶的是头班车。赶这么早,车上还挤成这样,晚点挤不上车,说不定就要误考。考试前总要看看考场,开个会,讲讲注意事项什么的,都不能迟到。就想到车上的考生,大约也是他这样的想法。等到他一脚跨进校门,却发现校门内外,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迎考的准备和气氛。适才在车上看到的那些考生,下车后也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大约附近有亲朋好友,到他们那儿去暂作休息,或者又转车到别的考场去了,也未可知。就想找个地方,也歇息一时,等着上午的头一场考试。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嘿,来考试的吧,这么早跑来搞么事,还有两个多小时呢,来,来,来,到我这儿来坐坐,烤烤火,监考的老师还没来。说话的是个看门的大嫂,人很热情,话也很多,还没落座,他就对她的职业和人生经历,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知道她是这所学校一个老校工的女儿,一直在郊区农村种菜,刚好她也姓蔡,用她的话说,是个地道的菜(蔡)老板,前年老父亲办了病退,她就接替他当了门卫,看守这所学校的大门。说是看门,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据说原来有个铁栅子门,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门两边砖砌的柱子,也像破庙里的菩萨,残缺不全。蔡大嫂的门卫值班室就在校门一边的残柱后面。
值班室很小,中间有一个装着烟囱的火炉,靠窗有一个四方的课桌,火炉旁边放着两个方凳,都很破旧,看样子,都是从教室里搬来的。蔡大嫂把他让进值班室,就忙着摆弄炉子上烤着的几个小红薯,这大约便是蔡大嫂的早饭。虽然他早上吃过了热干面和糊米酒,还是经不住烤红薯的香味的诱惑。蔡大嫂见他眼馋,就把手上的红薯掰了一瓣给他,两人就一边吃着红薯,一边说着闲话。
蔡大嫂说,你这早跑来搞么事,在家里多睡一会儿不好,等会考试也有精神。他说,睡不着,也怕睡过了误事。蔡大嫂说,也是,难得碰上这个机会,又怕考不上,谁心里不打鼓,我那苕儿子昨晚也说睡不着,我说,睡不着也得睡,硬逼着他早早睡下了,睡到半夜,他突然迷迷糊糊地跑到我床面前说,妈,我睡不着,我一看,完了,完了,天都快亮了,还睡不着,再不睡,想睡也没得睡的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朝他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咦,你说怪不怪,他不哭,也不叫,来时怎样,去时怎样,又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趴在床上睡下了,到我出门时还没醒,我家就住在附近,等会我再回去叫醒他。他说,你叫醒他搞么事,年轻人,瞌睡大,我小时候睡着了,耳边打炸雷也醒不了。蔡大嫂见他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儿子今天也来赶考。他说,是吗,难怪,搞了半天,我跟你儿子还是个同年。这回轮到蔡大嫂不明白他说的同年是什么意思,就说,我儿子比你小,看样子,你怕有二十大好几吧,我儿子今年才十五岁,不会是同年。他不想跟蔡大嫂解释,就说,是的,我六六年高中毕业,你儿子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我们差着十五岁,我有你儿子两个大。听他这样说,蔡大嫂并不吃惊,又接着他的话头说,我儿子的老师也像你这样,是以前的高中生,伢都三个了,今年也来赶考,我儿子就是他辅导的,一会儿也要来。
说话间,果然就听见外边有人喊,蔡嫂子呀,在吗。听见喊声,蔡大嫂赶紧站起身,一边拍着身上的红薯皮,一边说,来了,来了,说曹操,曹操到,我儿子的老师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大龄考生,甫一落座,就冲着他说,也是来赶考的吧,老三届,老童生,我一看就知道,跟我一样,又是一个范进,听说,今年来赶考的范进很多,就不知道最后谁能中举。我姓张,你就叫我老张吧。他见他说话爽快,就说,听说你老兄都是三个孩子的爹,比我还多一个,怎么样,来赶考没缠着不让你走吧。那人说,不瞒你说,我是个回乡知青,“文革”前没考上大学就回乡了,跟蔡大嫂一样,郊区菜农,结婚早,生儿子也早,我老婆是挺着大肚子跟我进洞房的,狗日的又会生,头胎一个单,二胎一对双,我那大小子比蔡大嫂的儿子大一岁,也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同班同学,我后来在公社中学教书,他俩都在我带的班上,我是他们的班主任,他今年也想来试一试,我没让他来,我说,你好歹得给你爹留点面子,跟自己的学生一起进考场,就够丢人的了,还要搭上自己的儿子,你是嫌你老子丢人还丢得不够是怎么的。他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孩子想来,就该让他来,师生同考,父子同考,到后来,还是一段佳话呢。老张说,佳话个屁,最后要真是儿子考上了,老子没考上,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还是我老婆懂事,对我儿子说,今年就让你爹考,你爹考上了,明年跟校长说个情,你不就上了吗。说得两人禁不住都哈哈大笑。见两人说得高兴,蔡大嫂就起身去叫儿子,说,你们说,我去叫醒我那苕儿子,再不起来就赶不上趟了。
天大亮了,考生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经过值班室,朝校园走去。穿便服的,穿工装的,间或也有戴着帽徽领章的,胡子拉喳的,满脸稚气的,间或也有拖儿带女的,都混在一起,熙熙攘攘,像赶庙会一般。看着这般景象,他禁不住想起九年前的那个早晨,也是在校园里面,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将要下乡的学生,有来送行的老师家长,也有忙出忙进的工宣队的干部和工人师傅,一列军用卡车,成一字长蛇,整齐地排列在校园中心的共青道上,车上,车下,抹泪的,挥手的,叮嘱的,喊叫的,勾头抱颈的,扯胳膊拉袖子的,搅成一团。经过市区的时候,街两边都站满了人,摇着旗子,哭的哭,喊的喊。他坐在驾驶室里面,怀里抱着一个灰色的人造革提包,里面装着的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公社的知青档案。到了公社大院,交割了档案,在一字摆开的长桌上,吃了一顿红烧肉米饭,就由各生产队把他们认领回去了。接人的有牛车,有板车,有手扶拖拉机,也有担挑肩扛的,刹时间便融入了无边的旷野。他记得他走出公社大门的时候,揭下头上的帽子,抛到半空,喊了一声乌拉,众知青也学他的样子喊了一声乌拉,便挥手告别。从这一刻开始,他觉得,他便起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如今,这样的知青帽,还戴在不少入场的考生头上。蓝色带耳的棉帽,蓝色双排扣的长大衣,是当年下乡知青的标配。那是一个冬天,是上面给知青配的服装。如今又是一个冬天,想不到还有人穿着这套行头,重新走进校园的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