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佛曰,迷时师度,悟了自度。既然师也度了,妻也度了,时也度了,事也度了,剩下的就是自己把自己度出迷津。她见他心念已动,决心甫下,就协助他制订复习计划。
复习的安排颇费周章。车站上的是日夜连班,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一个萝卜一个坑,要请假复习,根本不可能。再说,自己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给领导为难,就把书带到班上,趁没活儿的时候,抽空看上几眼。因为经常被抽出去写写画画,他在车站有个秀才的外号。同事们都知道,秀才这回要考举人了,就说,你这样不行,心无二用,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弄不好,看不进书不说,还容易弄出事故来,干脆,有些活你就别干了,我们替你,你就找个地方安心复习得了。
同事们大都是从农村招上来的青工,虽然是来自四面八方,但不论是下乡知青,还是回乡知青,都有过当知青的经历,还保留有知青时代的哥们义气,平日里也没少关照他。他眼睛近视,编车打信号的时候,晚上用信号灯,还能对付,白天用手势,就全凭估摸。一列货车,编好了五六十个车皮,里把两里路长,从车头到车尾,就站三四个人,上手的人打的手势信号,他根本看不见,常常不知道怎么往下手传。同事们怕他错传信号,弄出事故,上下手站着的人,就有意向他靠近,结果便省略了他这个环节,越过他直接由上下手把信号传过去了。
对同事们的关照,他心生感动,有时也想有点回报。他这个车站的秀才,经常被办公室抽去写个年终总结或领导讲话什么的。同事们都说,秀才的权力很大,他要领导废话少说,领导就不能多讲,他要总结大会开短,这会就准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他在办公室里高桌子低板凳地坐着,夏天有酸梅汤降温,冬天有炉子烤火,有茶喝有烟抽,他自己喝了抽了,也不忘带一点到现场,分给同事们,同事们都觉得他够哥们。那时节,他正迷着写诗,以往在农村,他也写,还向报纸投了不少稿,但都没人理他。现在不同了,他是产业工人,产业工人是工人阶级中的老大,最有代表性,所以每到五一国庆这些重大节日,报纸的编辑都要到车站来,约他写一首诗,表达工人阶级的心声,他就被叫到办公室,写完了才回现场。这时候,同事们就说,这下好了,秀才又可以翘起胯子来喝茶抽烟了。他心里就盼着这重大节日再增加几个,他好在报纸上多发几首诗,同事们也可以多搞几根烟抽。
车站很大,方圆数公里,到处都是穿梭上下的车辆,到处都是叮哩咣啷的响声,又是风笛,又是汽笛,就像乡下的草台班子打闹台一样,白天黑夜都没个消停,要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复习,谈何容易。就是找到一个偏僻点的地方,不是晚上没有灯光,就是不断有人巡查。有一次,扳道的金师傅找到一个废弃的守车,让他躲在里面看书。这台废弃的守车停在车站的一个尽头线上,离作业现场很远,却靠近车站的军用物资仓库,结果被保卫科的人发现了,见他又是圆规又是三角板的,硬说他是在偷画军用仓库的地图,就不由分说地把他扭送到车站派出所,关了大半天,直到排除了特务嫌疑,才放他出来。他所在的调车组主任去领人的时候,明知他是在利用上班时间复习,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情,一边不痛不痒地数落他,一边指着他面前放着的一本名叫《春潮激》的小说,对派出所的人说,他就爱看个小说,这些时迷上了这本《春潮激》,就利用休班的时间躲在里面看小说。这本《春潮激》是他从车站文化室借出来的,这天正好带在身边,没想到主任急中生智,竟用它替自己解了围。派出所的人连看都没看这本书一眼,就说,现在大家都在甩开膀子搞四化建设,你还有闲心思看小说,什么春潮急夏潮急的,我看你一点儿都不急。
连尽头线上废弃的守车都藏不住,就没有别的地方好藏了,金师傅说,我看你也别东躲西藏的了,弄不好,别人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坏人,干脆,就到现场去,现场这么大,有的是地方藏身,编好的列车又不是马上就发出,除了军用物资,总要等个一段时间,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月不等,排一年半年的也有,再短也有个大半天,一天的,你就找一个编好的车皮,爬到一个空车里躲起来复习,谁也看不到你,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没人会说你,考大学是上面的号召,又不是什么坏事,班上的事有弟兄们担着,你就别操心。
金师傅的话,如醍醐灌顶,让他茅塞顿开。第二天上夜班,干完了上半夜的几单活以后,跟同事交代了一下,就找到一列编好了的货车。从对讲机里问了站调,站调说,十天后才发,他就放心地爬上了一节棚车。这节棚车是个空车,大约原先装的是些石材,还留下了一些木条子钉的包装箱。他把这些包装箱摞起几个做了书桌,又用一个竖起来做了坐凳,打开天窗,关上车门,点上一支蜡烛,摊开复习资料,就像坐在一个正经的书房里一样。因为有辅导小季的铺垫,轻车熟路,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觉,进入了情况。面对这些复习资料,当年在教室里上课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他熟悉每一道题的演算方式和解答方法,也记得这些习题的答案,甚至连老师在课堂上讲解这些习题的音容笑貌,手势动作,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觉得此刻他又回到了课堂,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由听课改成自习罢了。
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这套朝夕相伴的复习资料,这是历届课任老师教学心得的汇聚,也是历届高中同学学习经验的结晶,当年被全校师生称作镇校之宝。别人编的参考书和辅导材料可以不要,这些代有传承的经验,却须臾不可或缺。在那个力争上游,互相竞赛,又免不了分数挂帅的年代,他们的升学率居高不下,靠的就是这点底气。据说,这套复习资料,是田校长组织各科老师编的,不但习题是精挑细选的,解题的方法也是十分巧妙的,为了激发学生的创造性思考,还附了不同的解题路径,供学生参考。运动开始以后,便有外地的学生到学校来造反,逼田校长交出这套资料,田校长说,这套资料不在我这里,在全校师生的脑袋里,你们要有本事,就到他们的脑袋里去取出来,结果就被生拉硬拽地架到操场上,幸亏本校的学生组织出面,才制止了一场游斗,难怪田校长把这套资料视作眼珠子一样珍贵。想到这里,他竟有一种劫后余生重逢故友的感觉。
蜡烛的光亮渐渐暗了下来,肚子里也在咕咕咕咕地叫唤,看看手表,从上班到现在,差不多大半夜没吃东西了,就从饭盒里取出随身带的米饭,胡乱扒了几口,对着军用水壶,咕咙咕咙喝了几口水,又继续复习。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眼前断断续续地冒出一些火星,起先是一个两个,到后来越集越多,有的不停眨眼,有的胡乱游走,眼前的铅字,也跟着起舞。渐渐地,便觉得视线模糊,脑袋沉重,再后来,便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就想趴在面前的包装箱上睡一会儿,再起来复习。
他平时瞌睡就大,也很能睡觉,随时随地,倒下便着。步行串联的时候,甚至边走边睡。走在后面的同学怕他停下了,就用一把雨伞顶着他的后背,推着他,让他一边打着呼噜一边往前走。这一觉睡得真香,连日来,没白没黑地上班,没日没夜地复习,争分夺秒,见缝插针,连上厕所的时间都用上了。这一觉就像久旱的秧田突然灌满了雨水,每个细胞,每根毛孔都注足了精气神儿,溢出的雨水从嘴角流出来,把面前的复习资料洇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咂吧着嘴,想把流出来的口水嗦进去,突然听见有空隆空隆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脚下也有起起伏伏的颤动传导上来,他一个激灵,突然惊醒过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车开了。再一想,大约就是在自己打瞌睡的时候,这列车发动了。这在调车场是常有的事,有时是有临时加挂的急运货物,有时是不想久等的货主找站调吵闹,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站调的运行图排得上,说走就走,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他扒在半掩的车门边,望着像泥浆一样流动的旷野。从眼前簌簌而过的路树,在夜光中忽忽飘动,黑影幢幢。机车的煤烟被风裹挟着,时不时扑打到脸上,细碎的煤屑像扬起的沙粒,哨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不知车行何处,看看表,大约已到河南境内,就想,等到了下一站,车停了,就扒一个回头车,再返回车站。
车到下一站的时候,已见到些许天光,车站就在野外,四周都是农田。他下车的时候,就见外包线边的田埂上,有人影游动,形如鬼魅,时不时还可见手电的光亮忽忽闪动,让人觉得更像荒郊野外的一片坟场。他早就听说过河南农村的鬼市,天未大亮的时候,当地的村民就把自家的出产,大半是鸡蛋和活鸡,拿到田间交易,交易活动都在黑暗中进行,只在验货和付款的时候,才亮一下手电,天亮的时候,交易的人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从割资本主义尾巴后,这个鬼市就开始兴盛,至今已有好几年的历史,车站的同事,有时也扒车来买些计划外的物质。就想到前几天听金师傅说,他老婆就要坐月子了,哪天也想来买点鸡呀蛋呀的准备着。正好,今天顺道,跟他带点回去。
金师傅是个热心人,调车组无论哪个有事,他都出手相帮,但却从不接受人家的回报。他家在农村,生活困难。有一次,家里的房子被大水冲了,调车组的弟兄们就凑了些钱,帮他重建,又要利用休班的时间下去帮忙,他却死活不肯。等弟兄们瞒着他赶到乡下去,却发现他用弟兄们硬塞给他的钱,一人买了一箱板栗。他们那地方的板栗很有名,说是要让大家尝尝鲜。金师傅的为人,大家都很佩服。那年,车站学雷锋树标兵,调车组的弟兄们都选金师傅,说他就是个活雷锋。车站的领导说,学雷锋主要看毛主席著作学得怎么样,在这方面,金师傅还得继续努力。他觉得领导的话也有道理,就当金师傅是个好人吧,好人做了好事,总要有个人情,他今天就还金师傅这个人情。
因为是自家出产,暗中交易,所以东西都不贵,比食品公司里卖的便宜得多。他买了几只老母鸡,又买了一些鸡蛋,回到车站,扒上一列待发的回头车,就等着发车。已经出来大半夜班了,就算是调车组的弟兄们知道,也说不定有多着急。回去的路上,他再也不敢看书复习,一边看着车外的风景,一边数着站名。回到车站的时候,下夜班的弟兄们早都睡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