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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於可训:三十功名

这天下午,睡过倒班觉,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就随手拿起这几天正在看着的一本《中国文学史》,想在床上再赖一会儿。这套文学史是一个低年级的同学从学校图书馆偷出来的。那一阵子,学校的东西没人管,有些同学就把图书馆实验室的图书和实验器材偷出去卖。这个低年级同学曾经问过他一个古文学习方面的问题,觉得他很有学问,心想这套书他一定用得着,就有意留下来送给他。这套文学史共有四册,蓝颜色的封面,是一个叫游国恩的人领头编的,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大约就是报上说的那些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吧。他本来不想看这种书,不知道为什么下乡时却鬼使神差地带到了知青点上。点上的同学看到这套书,竟如获至宝,比在学校借小说看还起劲,没多久就翻得边卷角卷。有的同学还把书上举的例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没事时就抱着背诵。有个同学把抄下来的诗词散文单独编成一个小册子,还给这个小册子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中国文学史撷英》。后来别的点上的同学知道了,也来借阅,这套书就成了一个香饽饽。结果转来转去,转到回城的时候,四册书只剩了三册,其中的一册,有个点上的同学说,他丢在防汛工地上了。此刻,摸着这一套残缺不全的文学史,他禁不住百感交集。

他住的这个棚户,是饭店的车库改造的,砖砌的车库部分做了卧室,卧室前面用牛毛毡搭了一个披厦,兼做吃饭弄饭和会客的地方。因为原来的车库门前有一排梧桐树,搭这个披厦时,为了借助这排梧桐树作支撑,结果便把这排梧桐树做进了披厦的正中。有人还在这些树上挂了一个木牌,在上面写上各家各户的门牌号码,俨然是一排风格独特的树屋。微风起处,屋顶随着树干轻轻摇动,整个披厦有如婴儿的摇篮,在母亲手中轻轻晃荡。遇到狂风大作,就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写的,樯倾楫摧,树摇房动,连正屋也嘎嘎作响。多少年后,他看过一个电视剧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张大民家的房子里就有这样的一棵大树,有人觉得奇怪,他笑笑说,我早就享受过这种待遇。

这天的风不大,他斜靠在床头,还是能感到披厦的房顶传来的颤动。院子里有人在洗衣服,这多半是黄师傅的爱人。黄师傅是饭店的看门师傅,他爱人是农村妇女,没有工作,生了七个孩子,家大口阔,成天就围着这些孩子转,缝补洗晒是她的日常功课。搓板撞击木盆的声音,带水搓揉衣物的声音,伴和着房顶轻轻地颤动,就像农忙时节坐着秧船穿过湖面,懒懒的湖风,暖暖的春阳,船桨的咿呀声时起时落,让人昏昏欲睡。过了一会儿,门外的洗衣声忽然停了下来,就听黄师傅的爱人转过身来,冲着披厦这边喊道,让你读马列文论,你又读文学史,真拿你没办法,好好读,规定的页码没读完,不准回去吃饭。接着,洗衣声又响了起来。他朝披厦这边一看,发现喊话的不是黄师傅的爱人,而是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一边埋头搓洗脚盆里的衣物,一边说,这些文章你今天可能看不懂,看不懂不要紧,记住了,将来会有用,以后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到我这儿来读马列文论,我在门口洗衣服,守着你。他只好放下文学史,去找那本马列文论。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突然发现刘老师正在教室里讲马列文论,就坐下来听刘老师讲课。刘老师说,跟他们讲马列文论,是蛤蟆跳到鼓上,扑通扑通(不懂不懂),他们也记不住这些外国人的名字,你来说说看,这些外国人的名字怎么读。就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外国人的名字,玛·哈克奈斯,敏·考茨基,斐·拉萨尔,弗兰茨·冯·济金根,他都照刘老师平时教给他的念法,一一读下来了。刘老师说,怎么样,我说将来都有用,没说错吧。见他两手空空,刘老师又说,你的书呢。他就又开始找书,找了半天,这才发现手里拿的文学史就是马列文论,只不过包了个文学史的封皮。就赶紧翻开文学史的封皮,寻找刘老师讲的文章。刘老师说,错了,你那是文学史,不是马列文论课本。他说,是的,我怕同学借走了不还,包了个文学史的封皮,就递给刘老师看。正在这时,旁边有个同学说,我看看,我看看,就伸手来接。谁知没有接住,手里的书叭的一下掉下去了。他正要弯腰去捡,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伸手一摸,那本文学史不在,再一看,果然掉到地上去了。

醒来以后,他把这个梦琢磨了半天。心想,中学没有文学史的课呀,更没有马列文论,这应该是大学中文系的课程。可是,大学的课程,为什么是刘老师在讲呢,我为什么又跑到大学课堂上去听课呢。我睡着了以前,明明看的是文学史,怎么又变成了马列文论呢。好好的马列文论课本,为什么要包一个文学史的封皮呢。要说同学借了不还,也该是文学史,而不是马列文论,文学史显然比文学理论容易看懂,看着也更好玩。就这样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名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刘老师每个周六在她住的单身宿舍门口洗衣服,把他关在房里读马列文论这件事,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刘老师从高三开始,每个星期六上午,都要为他开一个读书的小灶,往往是刘老师给他布置完要读的书,就端个脚盆坐在门口洗衣服,他就在刘老师的洗衣声中把刘老师布置的书一页一页地读下去。毕业前那段时间,刘老师布置他读的,就是他梦到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再一个,就是他真的像他的妻子说的那样,上大学的念头又回来了。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就这么成就了一个梦境。奇怪的事,他后来上了大学中文系以后,果真有一门马列文论的课程。任课的老师姓李,是他们那个地方的人,有很重的口音,加上马恩列斯的文章中,有很多外国人名,老师念起来比外语还难懂。班上的同学都听不下来,李老师就笑他们是蛤蟆跳到鼓上,不懂不懂(扑通扑通)。只有他,不但听得懂李老师的方言,又因为有刘老师在中学给他做的铺垫,所以他的马列文论的课堂笔记,做得又准确又完整,课后也就成了同学们辗转传抄的样本,到复习考试的时候,更是同学们争相借阅的宝典。世事奇妙到如此地步,真叫人琢磨不透。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就穿衣起床,吃过锅里留的饭食,就到了她下班的时间。跟她下班回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人一头花白的短发,笑起来像一朵经霜的菊花。不用介绍,他一下就认出了是中学的田校长。田校长是当年管教学的副校长,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好,所以给田校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田校长这次是作为省里的代表,上北京参观刚建起不久的毛主席纪念堂,瞻仰毛主席遗容,就住在她管的楼层,特意要到他家来看看他,动员他去参加高考。田校长说,你们这几届学生,是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国家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各方面工作都走上了正轨,教育质量抓得最好的一个时期的中学毕业生,你们这个年级的同学,基础扎实,动手能力强,发展全面,是国家不可多得的后备人才,你们要不去考大学,太可惜了。

没有什么招待的,就和田校长一起,捧着一杯开水,围着饭桌,回忆当年的那些同学。田校长对学生的情况很熟悉,对他们这些一只脚在大学门里,一只脚在大学门外的毕业班的学生,更是如数家珍。问了一些同学们离校以后的情况,田校长突然提起一个外号叫小凯洛夫的同学,凯洛夫是苏联的教育家,在中国很有名,这位同学因为善于总结学习经验,归纳学习方法,大家都说他有思想,像个教育家,就把凯洛夫的大名栽到他头上,叫他小凯洛夫。田校长说,我记得他总结的学习经验,归纳的学习方法,后来还搞了一个材料,在全省中学生中推广,产生过很大影响,有些中学还请他去做过介绍,像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见校长问起,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这位同学回乡以后,因为受他父亲的历史问题牵连,政治上一直受压制,连个民办老师都不让他当,至今还是个普通社员。有一次我们去看他,见他家里穷得一贫如洗,连条坐人的板凳也没有。他说他学的东西都丢光了,现在就只知道干活挣工分,养家糊口。其实,他父亲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是解放前轮流顶班当了几个月的保甲长。田校长听了,也禁不住感叹唏嘘,说,像你们这些硕果仅存的毕业生,无论如何,要克服困难,去参加高考,十年啦,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再来个什么运动,你们就永远上不了大学啦,老师们的心血也就白费了。

田校长从北京回去,又托人带来了一包复习资料。田校长是个有心人,就是在关牛棚,被抄家,挨批判,后来又下放农村的过程中,还不忘保存这些知识的火种。据说,为了保存这些资料,田校长连师母陪嫁的一口樟木箱子,也贴出去了。他对他托付的一个乡下亲戚说,箱子你可以留下,里面装的资料,一张纸也不能少。后来又听说,他的这个乡下亲戚把这口樟木箱子,也做了他女儿的陪嫁,却把那些资料转移到他母亲的棺材里面,老人家每天晚上把棺材盖翻过来当床睡觉,谁也不会想到,里面却藏着田校长盗得的天火,说来也是一段咸酸苦辣甘五味杂陈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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