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那年收到招工单位的录用通知后,她好多年都没有这样激动过。按说,这件激动人心的事来得太晚,但尽管过去十一年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她还是禁不住心跳。十一年前,临近高考的前一个月,他们开始分科复习备考。她和他都报了文科班,他们在班上语文成绩都好,作文常常被老师当范文分析。他那时正崇拜鲁迅,读了很多鲁迅的书,还仿照鲁迅,起了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笔名叫吴速。也像鲁迅一样,他用了母亲的姓,吴,单名就在迅速二字中,拣了鲁迅用剩下的那个速字。在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看到南开大学中文系有一门课叫鲁迅研究,就填了南开大学。她没有他那样的雄心,不敢高攀鲁迅,但内心也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想将来从事外贸工作。那年鼓励学生填报外贸学院,说是国家急需外贸人才,她就报了北京外贸学院。搞外贸工作需要外语好,所以她就把复习的重点放在俄语课上。她的俄语成绩本来就好,也喜欢俄语,平时在这门功课上下的功夫也多,有一年暑假,还把从初中到高中所有课本上的俄语单词,语法规则,重要练习,都分门别类地做了整理,编成了一个小册子,背得滚瓜烂熟。俄语老师是个很严厉的人,每天早晨到文科班上来辅导早读,都要拎上两个开水瓶,把开水倒在漱口杯内,在讲台上一字儿排开,然后让同学们像部队喊操一样,扯开嗓子念单词,读课文,口干了就去喝水。在学校里住读,伙食本来就差,没有油水,早晨又是空腹,读着读着,就唇干舌燥,头晕眼花,喝再多的水也不管用。俄语单词中,有个字母P,发音像乡下人说的夹巴子说话,要卷起舌头来打哆啰。俄语老师教了一辈子俄语,也发不好这个音,却把他毕生积累的发音经验,教给他的学生,要他的学生照着练。老师说,发这个音,口里要含着一口水,把头仰起来,眼睛望着天,一边从喉咙里向外送气,一边用舌头配合转动,就像汽轮发动机一样。只是这喉咙送出的气息与转动的舌头,往往配合不好,口里含的水,不是咕隆一下吞进去了,就是像水枪一样,噗哧一声喷出来了,结果肚子里灌满了水,面前的书本喷得透湿,还是发不出这个音。想想当时的情景,她常常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早就成了尘封的记忆。那天校长传达完文件后,文科班就结束了,同学们把各自的课桌,又搬回了原来的班级教室。后来,课桌也不要了,教室也关不住了,破四旧成了日常功课,砸烂封资修成了最好的课堂,再后来,北上取经,南下串联,扯旗造反,文攻武斗,等闹腾够了,又一车拉到乡下,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再等招工回城,便到了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年龄,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就算是做过考大学的梦,现实中也要有这个条件哪。首当其冲的是,两个孩子谁来管,他在铁路上班,两头不见天,节假日遇到轮班,也没有休息,铁路实行军事化管理,轻易不能请假。公婆和父母都在工作岗位上,就算是提前退休了,不住在一起,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呀。她深知养孩子的难处,不说别的,就是每天早晨送孩子上托儿所幼儿园,就是一件大事。国家提倡只生一胎,可她不小心却有了两个。领导说,上面也没有硬性要求,但上幼儿园的指标只有一个,那一个就只能留在单位的托儿所,一直住到上小学的年龄。托儿所的阿姨说,你们家的妹妹很不错,这么多年,我们都让她当班长,她听了只有望着阿姨苦笑。她家妹妹永远都是托儿所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可不是年年要她当班长。每天早晨起来,送完了上幼儿园的,又要送上托儿所的,就像打仗一样,这个掩体打几枪,又转到那个掩体。遇到孩子有个三病两痛,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有一次,他在当夜班,大女儿得了急性菌痢,发着高烧,半夜要送医院,公交车都停了,外面狂风暴雨,把小女儿丢在家里不放心,只好怀里抱着大女儿,背上背着小女儿,披着一件雨衣,一口气跑到儿童医院。等医生接过她怀里抱的大女儿,再回头把小女儿从背上放下来,发现孩子已憋得满脸发乌,差点闭死。想想这些,用不着作选择决断,事情是明摆着的,像我这样,还能上大学吗。看来,我今生注定与大学无缘。罢罢罢,这个大学我不上也罢,就让他一个人去上吧,就像当兵吃粮,两丁抽一,一家有一个代表就行。他也是个近视眼,在现场作业,影响工作,又有危险,就让他去吧,这样,也省得我提心吊胆的,每天晚上做噩梦。我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好让他早点复习,早作准备。
恢复高考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就正式见报了。身边就有许多人开始复习,还不时有人来请教问题,要他帮忙辅导,说他是老高三,底子好。尽管这些天,她反复劝说,反复动员,他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能把这个家都丢给她一个人,把抚养孩子的责任,让她一个人去承担。再说,他也离不开他的工作,虽然辛苦危险,但却充满挑战,充满刺激,站在奔跑的列车上,他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豪迈的感觉。大学这两个字,虽然有人提起来,他还不免心跳,但却引不起他的半点激情。就像他在初中时暗恋的一个女孩,现在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面容。记得下放农村以后,他和她一起去看过一个上大学的中学同学,他是工农兵学员,学什么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带他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校园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栏,教室食堂和宿舍的门窗,都很破旧,墙壁上写满了标语,也贴了大字报,有些墙壁上,还留有武斗的弹痕,这与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大学校园,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也看不到电影里常见的,戴着近视眼镜,抱着一大摞精装书本,或穿着布拉吉,手拉着手,边走边说笑的男女大学生,更不用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叼着烟斗的大学教授了,大学在他心里就打了折扣。就像当年的历史老师带他们去参观一个老宅子,去时想象它的富贵,看到的却是满目的破旧。
饭店里有一个老厨师姓季,大家都叫他季师傅。季师傅的资格很老,解放前就在饭店后厨当学徒。季师傅有个儿子小季,从乡下抽上来,也在饭店工作,干的是电工。小季下乡时,只读到初中毕业,是老三届初中生中最低的一届,算起来实打实地只读了一年的初中。听说下乡知青都可以报考,小季也跃跃欲试,季师傅于是就找上门来,要他帮忙辅导。跟小季辅导,不像别人,只回答一些具体问题,而是要跟他系统讲授初高中的所有课程。试了一次,他感到为难,就回去跟她商量。她说,总共就这么点时间,又没有课本,系统讲授不现实,不如把各门功课的主要内容,拣要紧的,编出一个大纲,然后再根据这个大纲跟他做辅导。她是个热心人,平时跟季师傅关系就好,生活上也没少得季师傅照顾。季师傅结婚晚,就这么一根独苗,求到门上来了,不能不尽力。她于是就协助他利用空闲时间为小季编写复习大纲。他俩都是名牌高中毕业,那年月,中学实行少而精的教学原则,除了课本上的东西,不许看任何课外的参考书和教辅资料,有一次,他买了一本周培源编的物理参考书,被班主任发现了,缴了书不算,还专门开了一次班会挨了批,所以他们那几届的学生,就把课本上的东西搞得滚瓜烂熟,不光是那些定理定律公式,连一些典型的习题都背得下来。虽然下乡前课本和作业,都在武斗中丢得干干净净,但下乡后,在不出工的日子,或闲得无聊的夜晚,背诵这些定理定律公式,演算这些习题,就成了他们打发多余时光的最好办法,也是他们在平淡岁月里最大的生活乐趣。有这样的功夫垫底,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按计划编出了各门功课的复习大纲。拿到这个复习大纲,小季自是欢喜不尽,复习的进度也快了许多。季师傅为了感谢他俩,特意做了一道拿手好菜,还带了一瓶酒,拉上小季,上门谢师。季师傅说,我家三代都是厨子,也想出个大学生,改良一下品种,你们帮了我这个忙,就是我们老季家的大恩人,我儿子就拜你为师。说着,就要小季跪下拜师。他知道季师傅喝得有点多,就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过是比小季多读了一个高中,要不是耽误了十年,小季也早该是大学生了,碰得好,我俩上了同一所大学,我充其量是他的学长。季师傅说,使得,使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你就跟我平起平坐了,咱俩是一个辈分,他只好对着季师傅呵呵呵呵地傻笑。
跟小季搞了这些日子的辅导,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正有一种力量,在悄悄拱动。这力量,就像青春的荷尔蒙在挑动情欲,又像春天到了,回暖的地气,在催裂种子发芽一样。他把这种感觉跟她说了,她说,你要动什么歪心思,就不要找借口,什么荷尔蒙啊,地气啊,都是鬼扯,说白了,也就是你那点上大学的念头又回来了,你忘了你前几天还跟我说,这些年听惯了叫师傅,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见人就叫师傅,突然听见有人叫你叫老师,就觉得新鲜,这是你找回了学习的感觉啦,你那丢了多年的魂儿又回到学校啦。他一想,也是,这些年,连老师这个称谓都变了味儿,都觉得陌生。听到有人喊老师,不觉得亲切,反感到奇怪,本能地觉得这被喊的人有问题。
两人于是就回忆起中学的那些老师。他说,你还记得教代数的华老师吗。她说,华老师,怎么不记得呢,就是那个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爱指手画脚的华老师吧,我还记得他教我们怎么记住LOG2和LOG3的得数,说LOG2的得数是一个人戴眼镜,左边的眼镜架勾住的一只耳朵像3,眼镜片像0,中间的鼻子像1,鼻子右边的眼镜片又是一个0,连起来就是3010,前面加个小数点0.3010,就是LOG2的得数。如果要加上后面的约数3,就是右边的那只耳朵,合起来是0.30103。又说LOG3的得数0.4771是孙中山先生做演讲,孙先生左手叉腰是4,左右两个横着的肩膀和中间竖着的头颈构成两个倒写的7,右手拄的文明棍构成一个1,连起来加个小数点就是0.4771,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从教代数的华老师又想到教化学的王老师,王老师说原子的结构就像一群漂亮的女孩围着一个男孩跳舞,男孩是原子核,带正电,也就是阳电,女孩是电子,带负电,也就是阴电,同学们也记得牢。又想到教语文的吕老师,吕老师讲鲁迅的小说《药》,只用一些标点符号,就把《药》的主题思想和写作特点,都讲得清清楚。药,药、药;药?药!药……从药引起的故事,到这一种药、那一种药,两种药不同的含义,再到对药发问,惊叹原来是这种药,最后由药引发无尽的思考,抽丝剥茧,循序渐进,层层深入,既通俗,又好懂。只可惜这些老师后来都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王老师因为那个男孩女孩跳舞的比喻,说是在课堂上散布黄色毒素,挨了斗争,加上解放前的历史问题,被迫自杀。王老师自杀之前,已接受监管,工作组派学生在王老师门口值班看守。王老师自杀那天,正轮上他值班。王老师见他拿着个体操棒站在门口,怕他累了,还端了个凳子让他坐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落坐。当天晚上,王老师就喝了氰化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王老师断气的时候,他就在身边,难受得差点哭了出来。吕老师因为讲了药的复杂性,说是歪曲文化旗手鲁迅,也挨了批判斗争。最有意思的是华老师,学生揪斗他的时候,说他污蔑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他还犟着脖子用手比划孙中山先生的演讲,说他学得不像,电影里演员的动作更加逼真。十多年过去了,这些老师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真想像她说的那样,再回到学校去,在教室里再听听这些老师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