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女儿说的好吃的,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人最爱吃也最常吃的一种叫作热干面的早点。传说这种早点是早年一个卖粉面的摊主歪打正着的结果。说是这个摊主有一天把卖剩的面条煮熟了沥干,晾在案板上准备留到第二天再卖,中间不小心碰翻了案板上的油壶,壶里的麻油都泼到了面条上,摊主只好把面条和麻油拌匀了再晾。第二天早上,摊主把拌了麻油的面条放在开水中一烫,加上平时拌凉粉的各种调料,香气四溢,吃起来又爽口,又劲道,结果便招来了众多食客。人问这叫什么面,摊主脱口而出说,热干面,到后来经过别的人发扬光大,就成了这个城市的早餐大多数人必吃的一道名点。
其实,这道名点对他来说,并不稀罕,每次上早班,他都要到隔壁的饮食店花一毛五分钱买三两热干面,再花八分钱买一碗桂花糊米酒,吃饱了,喝足了,再去上班。每天早晨,有这一碗热干面,一碗糊米酒垫底,这一天,什么样的脏活重活,就像李玉和说的,他全能对付。这是妻子给他的特殊待遇,自从他到铁路上班以后,几年来一直没变。她娘仨就在单位食堂喝稀饭过早,有时加点馒头包子什么的,还要找个理由。女儿说,今天过早有好吃的,他猜想大约就是今天过早要吃热干面。不用找理由,他下夜班按时回家,对妻子来说,这就是吃热干面最好的理由。往日夜班,要是出了事故,不论大小,早晨下班,都要到生产组去交班,从细微末节的调查,到装孙子的检讨,到听生产组的人骂娘,不折腾两三个小时,决不罢休。
一进院门,果然就闻到了热干面的香味。其实,这香味不是面条的,而是拌面条的芝麻酱的。热干面发展定型后的主要调料,不单单是麻油,还有加小麻油调好的芝麻酱。双重的芝麻香,加上香葱大蒜酸豆角辣萝卜干和酱油醋,有时还有一些榨菜丁和花生碎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是神仙也挡不住的诱惑。这个城市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身在何处,魂牵梦萦的,就是这一口。他是个外来户,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历史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虽然谈不上爱好,但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吃热干面,是他感到最温暖最幸福的时刻。他珍惜这难得的时刻,他不能像赶着上班那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他要跟他的妻子女儿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品尝,直到碗里的面一根不剩,连抖落在碗底的调料的碎末子,也用筷子一粒一粒细细地搛到口里。
也许真的是饿了,也许是好久没吃热干面,嘴馋,小女儿一坐上桌子,拉过面碗,抓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就往口里塞。堆在面上的调料纷纷下落,焦黄的芝麻酱糊到嘴唇上,就像上了一层浓妆。一边吃,一边还要腾出手来,时不时揉一下鼻尖,发出嗞嗞的响声,这是小女儿吃饭的习惯。看着女儿的这个吃相,他觉得可爱,又有点心疼。他不忍心打断她,就对还没有开始吃的大女儿说,来,我教你,热干面要这样吃。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做示范动作。他把筷子插进面碗里面,把面挑起来,轻轻地抖一抖,把堆在上面的调料抖落到下面,然后再用筷子左右转动,使调料均匀地沾着在面条上,这才挑起一箸面来,慢慢地送到口里。见父亲这样不紧不慢地操作,大女儿显然有些着急,还没等他放下筷子,就问,爸爸,我可以吃了吗。妻子接口说,吃,吃,吃个热干面还搞得这么麻烦,又不是山珍海味龙肝凤胆。见妻子光顾追着孩子吃,自己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就说,你也吃,再不吃就凉了。妻子说,我不急,你先吃,你边吃边听我跟你说件事。
见妻子这么正经八百地要跟他说件事,他觉得奇怪,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煞有介事的,就一边挑着碗里的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说吧,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妻子说,这事是有点神秘,我说了你不要到外面去说。一边说,一边对已经吃完了面的小女儿说,去,陪你姐到外面去吃,我跟你爸说点事。吃了一半的大女儿就乖乖地拉着妹妹的手,离开了饭桌。他朝妻子瞪了一眼说,你就不能让孩子吃完了再说。妻子说,不能,这事我今天非得告诉你,等会儿你睡觉,我上班,我还要送她姐俩上托儿所幼儿园,等我俩再坐到一起,怕是明天了。听妻子这样一说,他干脆把筷子架到面碗上,说,我也不吃了,什么事,这么重要,说吧,我洗耳恭听。
妻子朝门外看了一眼,见两个孩子乖乖地坐在一起,就凑到他的耳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要恢复高考了。他偏过头,朝妻子白了一眼,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妻子说,我说要恢复高考,我们又可以考大学了。这回他听清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当是什么大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神秘兮兮的。就伸手从面碗上拿起筷子,一筷子一筷子地朝口里挑面。妻子见他这神情,就说,怎么,你不高兴吗。他依旧若无其事地说,高兴,怎么不高兴呢,终于又听到高考这两个字了,我能不高兴吗。妻子说,我看你不是真高兴,这不是你心里话。他说,你要我说心里话是吧,好,那我就跟你说说心里话。说着,又把筷子架到面碗上,用巴掌抹了一下嘴巴说,当初,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政审搞了,体检搞了,志愿表填了,有的外语口试也面试过了,还有十八天就要进考场了,忽然有一天,校长把我们叫到一起,说上面下来文件,高考要延迟半年,当时我们还瞎高兴了一阵,说又多了半年的复习时间,谁知这一延,岂止半年,二十多个半年都过去了,从校长传达文件的那天算起,到今年的今日,已经是十一年四个月零十四天哪,我的老同学,如今,我们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都进了而立之年了,天天翘着屁股干活,什么准备也没有,连课本也都在武斗中丢干净了,又说要恢复高考,说延迟就延迟,说恢复就恢复,恢复高考,谈何容易,你叫我们拿什么去考,就是把我们放在火上烤干了,我看也烤不出半点油星子来。见妻子瞪大眼睛看着他,就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知道你心疼我,怕我上班出危险,想我尽快离开铁路,可是要有这个可能哪,你以后就别编这样的故事来哄骗我了,不如让我吃了面去睡一觉还实惠些,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我看我这辈子就没有上大学的命,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那就认命吧。妻子见他说着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知道他心里委屈,就伸出一只胳膊把他的脑袋搂到自己怀里,一边轻轻地在他头上抚摸着,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这回真不是骗你,是我亲耳听到的,是人家亲口告诉我的,就把昨天她在楼上做卫生时经历的那一幕,细细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妻子是这个城市一家饭店的服务员,这家饭店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家饭店,饭店的楼房,也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楼房。当初招工的时候,他妻子只想当一个穿背带工装的女工,她喜欢那工装,觉得穿起来很神气。可是,一次又一次,因为视力不达标,工厂都不要她。直到点上的同学都走光了,几个月后,才有一个服务单位去招人。有人教她把视力表背下来,说到时候知道是哪一行第几个,就知道上下左右怎么指,谁知她一站到视力表前,就什么都忘了,依旧不知道医生的棍子指的是哪个方向。体检的医生也有孩子是知青,对招工体检有抵触,觉得招工体检对这些孩子不公平,为什么下乡的时候不体检,眼睛近视得看不见路,近视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子一样的也要下去,上来当个工人,还要这检查那检查的,又不是去当飞行员,有必要搞得这么严吗。在检查视力的时候,见她一只手在半空中像道士画符一样地乱动,知道是背了视力表又忘了的,就拿棍子在视力表上胡乱指点了几下,提起笔来就给她填了两个一点二。她拿着表对医生表示感谢,医生说,谢什么谢,上了班好好工作就是。
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上班后,就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她到公司后,分配在这家饭店当服务员。都说六六届高中生当服务员是大材小用,她觉得这比在农村强百倍。领导见她在这批青工中文化水平最高,又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就把她分到一个重要的楼层,不久又让她当了这个楼层的班长。这家饭店虽然也对外接待散客,但那年月自由流动的散客不多,除了因公出差的少数客人之外,主要就是接待省市一些重要会议,尤其是一年一度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和贫下中农代表大会。会议期间免不了有一些领导同志需要与代表分开居住,领导也有一些重要工作需要召开专门会议,安全保卫和保密性,都要求很高,所以饭店就单独开辟了一个楼层供领导使用。这个楼层就被饭店的同事戏称为领导层,她就在这个领导层担任班长。她熟悉经常在这里出入的领导,也熟悉他们的生活习惯和工作习惯,她知道只要接待重要会议,她这个楼层就是这幢大楼的中心和主脑,她为在这个特殊的楼层当服务员,有一种隐隐的自豪感。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她发现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熟悉的领导都不见了,新来的人,在她们眼里,虽然也是领导,但这些领导跟原来的领导不一样。他们不是年老多病,就是土里土气,说话低眉顺眼,见人点头哈腰,连对她们这些服务员也客客气气,无论为他们做点什么事,哪怕是服务员的本职工作,也要说声谢谢。这些领导不爱开会,但一开会就吵架,不是争得面红耳赤,就是跳起脚来骂人,比原来的领导厉害多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饭店的领导,饭店的领导说,别问这么多,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是。
这天上午,她清扫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以后,就开始拖走廊的地板。走廊很宽,是水泥地,毛糙,容易脏,拖起来很吃力。她把两个拖把扎在一起,甩开膀子,一左一右,呼呼啦啦地拖着,像生产队的社员用腰镰在湖滩上打草。她见过队上的社员用腰镰打草,她就是学着他们这样干的。这样干,速度快,有效率。拖了一会儿,已是满头大汗,她正想直起腰来歇口气,忽然发现她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面相和气,她想,这一定也是个领导,就说,对不起,我没看见您。那人说,我可是看你半天了,你们这些当过知青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起呀,有文化知识,又吃苦耐劳,真是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见有人夸奖,她有点不好意思,就问,您有什么事吗。那人说,没什么事,我想找你谈谈可以吗。她说,可以呀,正好我也快拖完了。那人说,那就等你拖完了吧,不耽误工作。她于是又弯下腰去,迅速把她面前的一段走廊拖完了,就回转身来跟那人说,好啦,您说吧。那人指指走廊边摆着的长椅说,坐下说,坐下说,你也歇歇气。
坐下以后,那人就单刀直入地问她,想考大学吗。她一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想起《突破乌江》的电影里,一个当官的问一个小个子兵说,小个子呀,想当官吗,那小个子兵说,想,做梦都想呢,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说,想,做梦都想。那人笑了笑说,知道我们在开什么会吗。她说,不知道,我们这个楼层有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那人又笑了笑说,现在不是你问我,是我要告诉你,不算犯纪律。见她瞪着大眼看着他,知道她渴望听到他要说的事,就说,我们现在正在召开省里的高考招生工作会议,中央最近决定恢复高考招生,开完了这个会,我们就要组织报考,怎么样,报名吧,听说你是六六届高中生,又是有名的黄冈高中的毕业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见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犹疑,那人又说,不要有顾虑,这次招生的政策跟往常不一样,有很多调整,原则都是邓小平同志亲自定的,为了抓紧时间,不等明年秋季,今年下半年就开考。接着,又跟她讲了一些招生政策方面的问题,又问了些同学们平时对考大学这件事的议论和看法,包括在知青点上的生产生活和学习情况。末了,又鼓励她响应号召,积极报名,说经过十年动乱,国家急需人才,希望你们这一代人尽快投入学习,及早成为国家四化建设的有用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