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天晚饭后,夫妻俩正在商量着如何回复学校,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主任来了。就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主任说,这不是来跟你道喜的吗。他说,喜从何来,一个普通的征求意见信,又不是正式的录取通知书。主任说,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就在你手上拿着,还说不是。他有些不解,就问,我什么时候拿了正式录取通知书,不就那封征求意见信吗。主任说,信上不是说,你只要同意,就给你发正式录取通知书吗。他说,同不同意,我们还在商量呢。主任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同意就是了,像你这样,拖家带口的上大学,走读是最合适的了,听说这还是对你们这些老三届的大龄生特许的政策,百里挑一,机会难得,要是我,谢恩还来不及呢,早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学校去说,我同意,我同意。说得他俩都笑了起来。他说,还是主任明白。主任说,我看你是文章写多了,被墨水糊了心窍,明摆着的事,还要商量,别看平日里我们叫你叫秀才,我看在这件事上,你比双喜他们都不如,双喜一看信,就知道你被录取了,你还在这里商量来商量去。他说,双喜看了信了。主任说,你以为他们真的是一群哈哈乌,都在为你操着心呢,都像你一样,天天盼着你的喜讯,终于见到有大学来信了,能不拆开看吗。说得他眼眶湿润润的,看着主任半天没有作声。
主任见他不说话,就说,来给你道喜是真的,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我也要完成,你的那帮弟兄们抢了你的工资,并没有真的去买酒喝,只是开个玩笑,闹一闹好玩,你知道他们平时就爱闹,碰上这样的大事,那还不闹上天去,事后,弟兄们一人从工资里拿出五块钱,凑个份子,一来表示一点心意,其二是也是要让你放点血,用这个钱请弟兄们嘬一顿,大家在一起乐一乐。说完,就把份子钱连同他的工资,一起递到他的手里。他说,弟兄们的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能要,这顿酒是一定要请的,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请。她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一直没有作声,这时也插进嘴来说,择日不如撞日,就大后天,下一次休夜班。主任说,中。主任是河南人,说急了,就露出了乡音。
主任走后,她说,你刚才还愁没米下锅,怎么,这下就气壮了,俗话说,人是英雄钱是胆,这话真没说错。两人于是就商量这顿酒怎么请,上餐馆去搞,肯定不行,在家里搞几个菜,又太怠慢,再说,房子小,也坐不下。他就想到乡下办红白喜事吃的棚席,对,就吃棚席,在院子里临时搭个棚子,架起锅灶,借两张方桌摆在里面,厨子也不用请,到时请季师傅掌勺,黄师傅的爱人打个下手,他俩就里外支应,跑个腿,打个杂。就这么定了,说干就干,明天就开始准备,季师傅和黄师傅的爱人,还得先打招呼,让人家好有个安排。
同事们想得很周到,除了份子钱,但凡要票买的,也凑些了肉蛋油票,光粮票就凑了二十多斤。一顿饭自然是吃不下这么多大米,就想到这些干粗活的汉子,别看平时大喇喇的,遇到这种事,却心细如发。第二天他上白班,她就抽空把要用的食材一一买了回来,黄师傅的爱人又过来帮忙择的择,洗的洗,到下一个夜班休息,同事们粗粗睡了一觉,就从家里或从车站招待所休息室先后赶了过来。原计划就本班组的十几个弟兄,加上书记主任,还请了小丁和蔡大嫂,想不到机关和别的班组,也来了一些人,连站长和叶嫂子夫妻俩也来了,只好又添了一张方桌。开席前,大家先围着方桌坐定,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打牌的打牌,唠家常的唠家常,真像乡下办喜事一样。有那屁股坐不住,喜欢看稀奇的,就围着季师傅的锅灶转,想看看大饭店的名厨,是如何置办这场家常酒席。总听人说牛刀杀鸡,他们今天就想看看季师傅是如何用牛刀杀鸡的。
虽然是家常酒席,季师傅这天却带上了自己的全副行头和家伙什,还把他的一个小徒弟带在身边,只让她和黄师傅的爱人,干些粗使的活计。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龙肝凤胆,用不着使出全身解数,更用不上祖传的绝活,所有的食材,看似寻常,但从季师傅的手上一过,就是一道美味佳肴,你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却不能不啧啧称奇。
季师傅知道他不富裕,虽然同事们凑了些钱,但要大家吃好,还得另想办法,于是就让他的小徒弟隔夜把后厨的一些下脚料,清出来,洗净了,用卤料卤上,带到席上摆盘。他知道,来的这些人主要是喝酒,吃饭倒在其次,所以就要多办些下酒菜。这些下脚料都是些鸡头鸭脚,牛羊杂碎,也有一些红案上的边角余料。在小馆子里,这都是些下酒的好菜,大饭店不同,都是正餐,又以会议的大锅菜居多,偶尔有些宴请,也轮不到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上桌,平时常常丢到垃圾箱里,或分给职工带回家去加工食用。季师傅听说他要请客,就让徒弟刻意留下一些,一来是给酒席添道菜,二来也趁机表达自己的一点谢意。他儿子能考上大学,多亏了他的辅导,就算是谢师宴吧,他没出钱,也该出点力。等会让儿子也来敬杯谢师酒,顺便也沾点喜气。
菜上桌的时候,围了三圈,外圈是十几盘卤菜,琳琅满目,摆法各异,有孔雀展翅,有蛟龙探海,有蒲团坐佛,有顽童戏水,都是车站的弟兄们没见过的。中圈是几样大菜,烧的,炒的,蒸的,煮的,该有的都有,正中间留下一个空档,菜未上来的时候,都以为是一道必不可少的排骨藕汤,哪知季师傅端上来的,却是一盘大家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儿。看上去像粉丝盘成的一条长龙,张牙舞爪,曲折盘旋,说是苕粉做的,苕粉没有这么白晳,说是藕粉做的,藕粉没有这么劲道,上面披着一层用青绿辣椒丝做成的龙鳞,龙口里还含着一颗用胡萝卜雕成的珍珠,活灵活现,驱之欲出。众人就问季师傅这道菜的菜名,又问是么东西做的,季师傅这时才拿出大师傅的架子,轻轻地摘下蓝色的袖笼,脱下雪白的外套,让徒弟把他的紫砂茶壶端过来,松松地把在手心,轻轻地啜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这叫玉龙秀色,是我今天自创的一道菜,用的料说起来怕你们见怪,就是丢在垃圾箱里的鱼泡。见众人一阵惊呼,又笑笑说,不要怕,都让徒弟清洗干净了,这鱼泡原本是极好的食材,有一道名菜叫笔架鱼肚,鱼肚就是鱼泡,只不过做法不同罢了。
见季师傅这样一说,大家就想尝尝这道菜的味道。双喜是个急性子,说,你们菜名也知道了,做法也晓得了,还等个么事,难不成还要秀才说请才肯动手,就拿起筷子直奔龙背而去。哪知站在旁边的季师傅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等秀才摘了龙口里的珍珠,诸位再用。我这道菜名叫玉龙秀色,有个讲究,我没文化,想不出什么好说道,就问徒弟,徒弟说,这个菜名好哇,秀才就是秀色,趴在龙身上,意思就是抱着玉龙跳龙门,这个好,这个好,我就叫了这个菜名,让诸位见笑了。他虽然觉得季师傅的徒弟这个解释太过牵强,但也知道是一片好意,就笑着受领了。听季师傅这么一解释,双喜就说,季师傅,你这样说,我就不懂了,怎么我们这些不跳龙门的,一下手就吃龙肉,秀才这跳龙门的,反倒只能吃块胡萝卜。季师傅正要答话,主任却插进来说,别磨牙了,刚才还猴急猴急的,喉咙里伸出爪子来了,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快吃,快吃,再不吃菜就凉了。
这顿酒席吃了一个下午。开头还你祝我祝,你敬我敬的,渐渐地便忘了主题。除了小丁和蔡大嫂还有几分矜持,其他的就光顾着你喝我喝了。再后来,有的便站立不稳,说话舌头见大。有的便勾肩搭背,咬着人家的耳朵说个没完。也有的当场瘫软在地,拽也拽不起来。站长是东北人,块头大,酒量也大,喝到后来,虽然还能勉强站立起来,说话却语无伦次。叶嫂子几次拉他坐下,他却偏要站起来喋喋不休。他看看周围的人都醉得不成样子,没人理睬站长说话,就站到站长身边,故作认真地听他说,还时不时地应答一声。站长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大老粗,我也是,抗美援朝的时候,我入朝才十六岁,跟着师傅当司炉,向前方运送军用物资,不敢打信号灯,怕美国的飞机轰炸,就用大铜锣敲,嘡,嘡嘡,嘡,卸车以后,空车皮也不拉回,怕狗日的再炸一次,就掉转车头,从屁股后面把车皮拱下尽头线,统统翻到山谷里,车头再回来拉一趟,可惜了的,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车皮。见叶嫂子又在拽他,说,扯哪去啦,这是送秀才上大学,又不是要你讲战斗故事。站长便低下头去说,是,是,是,送秀才上大学,不是讲故事。又问叶嫂子,我讲哪儿啦。叶嫂子就大声地回答说,你说你们都是大老粗,你也是。站长这才接上先前的话头说,对,我们都是大老粗,我也是,说不了好听的祝贺话,也不知道你到大学里去学些什么,不敢乱提希望,弟兄们只想跟你说说在一起的事,好让你日后留个念想。他正在不停地点头说是,站长突然话锋一转,说,你小子差点把我害死了,你还记得啵。他不知道站长要说什么,就拿眼睛去看叶嫂子。叶嫂子说,你别听他的,他喝多了,还不是那点陈谷子烂芝麻,就是那次导弹车溜放的事,每次安全生产教育,就拿它来说事,耳朵都听起茧了。他突然想起,他刚到车站上班的时候,业务不熟。有一天中午,他急着干完最后一勾活就去吃饭,没有仔细看他手里的工单,就对着现场的对讲机,催驼峰上值班的把车放下来。正好这时候值班的小白去上厕所,站长经过那里便进去替换一下。听底下在对讲机里催着溜放,站长想都没想,就一挥手说,放。负责解钩的师傅一提手柄,就把车放下去了。下来的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平板车,车上运的是一个导弹一样的东西,载重量大,下来的速度很快。他迎上去,连打两个铁鞋,都被碰飞了。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存车,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叭叭叭叭的几声钝响,然后就听见吱吱吱吱的一阵响声,车停住了。原来是先去吃饭的双喜他们回到现场,冲上来连打几个铁鞋,抢救了险情。他探头一看,离存车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吓得禁不住一身冷汗,心惊肉跳。这时候,驼峰上的值班室里,负责军运的驻站军代表,正拿枪指着站长的太阳穴,气急败坏地大吼,瞎了你的狗眼,你没看见车上运的是什么东西吗,撞上了整个城市就要毁掉半边,你不知道重要军用物资,不能溜放,要用车头送下去吗,还他妈是站长,我看你这个站长就别当了。这事后来让站长向铁道部作了交代和检讨,不是他当年抗美援朝的老上级保了他,真差点就把他的站长职务撸掉了。站长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下来了,以后每逢安全生产教育,就自己现身说法,要大家引以为戒。这事此刻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站长却结结巴巴手舞足蹈地说了半天,中心思想还是要他引以为戒,不能再犯。叶嫂子说,秀才就要上大学了,不在现场打铁鞋了,也不会喊你溜放了,想犯也犯不了。站长还要拍着他的肩膀说,记住了好,记住了好。直到散席了,大家都往外走了,临出院门时,还忘不了回过头来反复叮咛,记住了啊,记住了啊。
客人走后,收拾完现场,已到夜半时分,隔壁黄师傅家都睡静了,他俩在灯下对坐,却睡意全无。两个女儿从托儿所幼儿园回来,看见那么多客人,赶了最后一点热闹,也兴奋得睡不着觉。她说,你明天该跟学校回封信,表示同意走读。他说,回个什么信,我到学校去一趟就是了,不是走读吗,我就先走走试试。已经睡进被窝里的小女儿捡个耳朵说,爸爸明天不是要上白班吗。正要睡下去的大女儿说,爸爸以后上大学,就不用上班了。小女儿说,也不用上夜班吗。大女儿说,夜班还是要上的,学校里的晚自习就是上夜班。听大女儿这种老成持重的口气,他俩都感到吃惊。晚自习这三个字,是他们中学时代吊在口边上的,他们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她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呢。他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大惑不解。她走到床边,拍了拍两个女儿的脑袋,又掖了掖肩上的被子说,快睡,快睡,明天早点起来上学。他顺手拉熄了电灯,像对女儿也像对自己说,快睡,快睡,明天早起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