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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於可训:三十功名

第二天早上,他把连夜写好的检讨书交给小丁,让他转给主任,就又穿过菜地去参加考试。上午的一场考得很轻松,数学虽然不是他的强项,但他从不偏科,各科成绩都比较均衡。数学卷子上,有两道二十分的题,田校长送来的复习资料上都有,一模一样,不用细想,望一眼就答上了。有这两个二十分的大题垫底,其他的题错一点也差不到哪里去。下午的政治考试,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难度,平时在车站写材料,接触的文件社论多,报纸上的重要文章也没少读,考来考去,都是这些内容,只是按答题需要临时组合一下便是。考完了政治,走出校门,他才有一点告捷的感觉。剩下来的,就是回家去静静地等待录取通知书。

这天回家,车上的人还是多,不过回去不急,没有来时那样赶紧。他想看看那对母女是否也在车上,却发现保卫科的那位高个子老兄就站在他身后。没等他开口招呼,高个子就说,我真服了你们这些老高三的,进考场就像进茶馆一样,轻轻松松地进,轻轻松松地出,抽着香烟,看着风景,悠闲自在,不像我们,简直就是犯人收监,进去时战战兢兢,出来后诚惶诚恐,总像身后站着个牢头禁子。又问,上午那道正弦曲线题,你做出来了吗,我差不多花了半小时,还是没做对,二十分哪,割我的肉哇。我看你像做诗一样,想都不想就往上写。他说,考完了就别想,回去好好抓革命,促生产,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了,就为革命读书,没考上,就安心搞你的保卫工作。高个子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哦,考不上不安心工作,还寻死觅活呀,我又不是老娘们,好歹还是七尺男儿。他说,怕不只七尺吧,你知道历史上七尺男儿是多高吗。高个子说,这,我还真不知道。他说,历史没学好吧,回去赶紧查一查,没准下次就考这道题。高个子说,你这不是咒我这次考不上吗,想不到你看上去正经八百的,还一肚子的坏水。他说,是不是坏水,要拉出来才知道,你又没尝过,怎么知道是坏水。高个子说他不过,结结巴巴地憋得满脸通红,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进院子的时候,他禁不住哼起了民兵训练时经常唱的一支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35635,65312,愉快的歌声满天飞。还没落音,就听见院子里两个稚气的童声喊,一,二,三,四。接着,两个女儿就飞一样地跑出来,一左一右地抓住他。妻子站在低矮的披厦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说,你真幸福哇,到哪儿都有两个女儿跟你护驾。他示意她看看左右两边把他抓得紧紧的两只手说,这是护驾吗,是绑架还差不多。

屋子里已备好了一桌庆功宴。一碗干子烧肉,一盘红烧剥皮鱼,一盘清炒菜苔,一盘凉拌豆角,这是他们家日常节庆的四大诸侯,居中一大碗黄花木耳肉片汤,就做了诸侯簇拥的天子。干子烧肉和红烧剥皮鱼是恒定不变的,干子和肉要票,剥皮鱼是海鱼,这几年才上饭桌,八分钱一斤,便宜,菜苔和豆角就依季节变化,有时也用别的时蔬替代,黄花木耳大半是过年用剩下的。肉片汤中的肉,则选的是肉票买回来的那点计划肉中的精瘦部分,剩下的骨头肥膘和肉皮,就用来烧了豆腐干子。通常进餐的程序是,先将汤碗中的瘦肉打捞起来,分给两个女儿,看着她们吃下去以后,两个大人才开始动筷。两个女儿太小,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就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吃,他们中间总有一个回答说,瘦肉塞牙,不喜欢吃。大女儿懂事地点点头,小女儿还要把头一昂说,我不怕,我牙齿好。

这天晚上有酒,她破例陪着他喝了一杯。他说,我昨天在小丁那儿喝过了,她说,外面的酒是外面的酒,自家屋里的酒是自家屋里的酒,外面的酒保你升官发财,自家屋里的酒保你光宗耀祖,都是讨个吉庆,都是好兆头。他说,我不想升官发财,也不想光宗耀祖,只想圆了你我的大学梦,也想日后让你和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这天晚上,他们睡在床上说了很多悄悄话,直到夜半时分,才温存了一下。房子太小,又不隔音,不敢有太大的响动,只默默地把积攒了许久的缱绻和激情,都用在相互抚摸上。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屋梁上突然有了一阵响动,接着是一声猫叫,原来是隔壁黄师傅家的大麻猫在学着做好事,跑过来帮忙捉老鼠。他俩只好躲在被窝里你胳肢我一下我胳肢你一下地相互取笑。

话说间就到了发榜的日子。已经听说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他的通知书,却迟迟没有收到。有一天在饭店大堂碰到小季,也说他收到了通知书,是本市的一家工学院。还安慰他说,你肯定比我考得好,我是你教出来的,连我这种货色都录取了,不录取你天理难容。他想,也许是他的志愿填得太过专一了,没有变通的余地,人家不便取舍。他没填外地的学校,四个志愿都在本市,第一志愿的三个院系,填的都是本市同一所综合性大学的中文系。他这样填的原因很简单,他不能离开本市到外地读书,把家丢给她一个人。当初填志愿的时候,她就说他不该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说,本市就这一所大学是国内的名牌大学,这所大学的中文系,也是全国最好的中文系之一,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要读就读这样的大学,这样的中文系,要么干脆就不读。现在想起来,这可能是他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表明,他当年的雄心壮志,还未完全消磨干净。此身犹在,一息尚存。

这天是十五号,是车站每月关饷的日子。会计室里挤满了人,都是等米下锅的,谁家也没有多少结余。他这天正好下夜班,下午又不学习,就想领了工资,再坐交通车回家睡觉。正排队等着,忽然看见调车组的同事双喜笑嘻嘻地朝他走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就问,这些时忘了问你,派出所后来怎么说。双喜说,还能怎么说,不就是个缝纫机收音机吗,还回去就是了,总不至于要拉出去枪毙。又说,还是你的检讨写得好,人家说,都到报纸社论的水平了,再不让我过关,也太不给秀才面子了。他见双喜一脸不正经的样子,就问,他们知道是我写的呀。双喜说,哪回不知道是你写的,我一进去,他们就说,叫你们秀才写个检讨来,我们学习了就放人。他说,还学习哪,到底是你犯错还是我犯错,是派出所要你写检讨,还是要你教他们怎么写检讨。双喜依旧嘻皮笑脸地说,管他呢,只要他们放了我,怎么说都行,不过,派出所的人是说,要把你的检讨当样板,给不会写检讨的人学习。他见双喜故意颠三倒四瞎搅烂缠,就说,唉,唉,唉,搞清楚好不好,到底是我自己写检讨,还是我帮你写的检讨。双喜说,好,好,好,是你帮我写的检讨好不好。又学着电影《抓壮丁》中的王保长,故意点头哈腰地说,我有罪,我悔过,我有罪,我悔过,引得旁边排队领工资的人都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过了,闹过了,双喜这才把手中拿的东西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依旧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给你报喜来了吗,说,怎么谢我。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信封,里面装的大概就是他这些时日思夜想的录取通知书,就伸手去抓,说,给我看看,是好事我就谢你。双喜见他来抓,没等他的手碰到信封,就突然一撒手,把信封抛向半空,一边抛一边大声喊着,秀才中举罗,秀才考上大学啦。排队的人就来抢信,会计室里顿时大乱。他这时正好伸手从小窗口接过会计递出来的工资,刚要转身,就被站在身边的调车组的同事一把抓了过去,一边往外跑一边喊着其他人,走,买酒去,让秀才放点血,这么大的喜事,不请我们一顿还行。等到会计室的人都走尽了,他才弯腰从地上捡起被踩得脏兮兮的信封,拆开一看,果然是他报考的那所大学来的,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上面决定招收走读生,问他愿不愿意走读,如果愿意,就给他发正式录取通知书。

老鼠跳到糠箩里,空欢喜一场。一个月的工资没了,就想着这个月一家四口到哪儿去混。同事们也是一片热诚,决不是有意识占便宜打秋风,他平时得弟兄们的帮助不少,备考时得帮助更多,考上了原也应当请他们嘬一顿,感谢感谢,庆祝庆祝。问题是他们连通知看都没看,是不是录取了都没搞清楚,就把他洗劫一空,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回到家里,她安慰他说,同事们也是开个玩笑,半真半假,哪里就真的把你一个月的工资吃得一分不剩。不剩也不怕呀,我到隔壁黄师傅家去借。他说,黄师傅家大口阔,哪来错的。她说,你不记得,我这年把时间,每到月底,总要朝黄师傅借五块钱,发工资再补上,你还觉得奇怪,怎么一个月一个月地下决心省,就是省不出这五块钱,你就不知道,什么都要票,按计划把一个月该买的东西买回来,你我的工资就齐平了,哪一个月少了这五块钱,以后就永远得借钱填这个窟窿,怪只怪我当初太好心,借给人家五块钱,人都有个为难的时候,谁知道她借了不还呢,不急,不急,我这就找黄师傅去借,黄师傅虽然也不富裕,但他家在农村,经常有人给他送些谷米来,钱的方面,多少有些结余。

她出门以后,他就想起从前的语文书上,有一篇范进中举的故事。范进背着他的老丈人胡屠户,偷偷地应了乡试回家,发现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老母亲水米没沾牙,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又不敢再找老丈人借钱,发榜这天,只好听母亲的吩咐,把家里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抱到集上去卖,想换几升米回来煮粥吃。恰好这时候报子到了,说范老爷高中了。范进得知消息,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一时竟着了疯魔。邻居们只好东家凑一点,西家凑一点,拿些鸡蛋酒米,招待来报喜的官人。想想,自己虽然没落到这步田地,这东挪西借的,境况大抵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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