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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张爽:端午

父亲母亲去营子街赶集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初四,那天,父亲一大早就起来了,为一家人做好早饭,就催促着母亲赶紧走。从四顷地到营子街有八里地,他们要走着去。父亲说,去晚了,怕买不到包粽子用的好苇叶了。

父亲45岁之前一直是马圈子煤矿一个著名的光棍儿。他45岁这年时来运转,结束了光棍儿生涯,入赘四顷地的母亲家,其兴奋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把年方30岁的母亲稀罕得就像一块宝,拿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一次母亲生病,父亲从矿上回来,立刻双腿跪在母亲身边说,他娘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你是生病了吧?好好的,怎么生病了呢?然后用手轻抚母亲额头,用一张粗麻大脸贴母亲的脸。父亲说,他娘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感冒了?发烧吗?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去。母亲只说了一句,我想喝粥沫。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得到了命令的士兵,立刻刷锅点火。母亲爱喝粥,更爱喝粥熟之后撇出来的粥沫。母亲说,粥沫是粥之精华,粥沫最有营养。父亲熬好粥,把又香又浓的粥沫加白糖拌好,用嘴“嘘嘘”吹凉之后才端给母亲。

每当父亲下作得像个伺候主子的奴才,跪着爬着靠近母亲,说着那些让人肉麻的甜言蜜语,姐姐就会不屑地甩下小辫子跑出门去。姐姐非父亲所生,她父亲在我父亲到来之前把自己吊死在一棵大梨树上了。她恨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矿工父亲,也恨母亲。她忘不了自己的父亲,被人从树上卸下来时,裤子上的补丁一个接着一个,一双黄胶鞋上露出了冻得青黄的大脚趾……想到这里,姐姐的眼泪就成了春天雨后的小溪,哗哗流个没完。

走之前,母亲一再叮嘱姐姐在家里要好好照看我,来了要饭的,别忘了给人家舀一瓢。

给一小碗就够了。父亲不满地说。

那些年要饭的人多,每到五黄六月,青黄不接之际,要饭的就成群结队来了。母亲无多有少,总不会让那些要饭人空着走。如果赶上父亲在家,看到那些要饭的人走近了,他会像村里很多人家做的那样,赶紧把门闩得死死的。母亲骂他,老谷啊老谷,把门给我打开,你个小气鬼。父亲说,不能开门,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没准是坏人,装成要饭的呢!母亲一把拉开父亲说,哪儿来那么多坏人,坏人用出来要饭吗?

父亲眼睁睁看着母亲把家中的粮食一次又一次送给那些要饭的,他心疼得要命,可没办法。母亲想做和要做的事他是拦不住的。

我有点儿怕姐姐。姐姐长得照母亲差远了,她脸黑,腮厚,眼角下垂,嘴角下撇,她从来不笑,每天哭丧个脸。

父亲不喜欢她,就对母亲说,这丫头怎么什么时候都对我哭丧个脸,欺负我们上门的外姓人?

母亲说,你混说什么,她就那样,长得像她那个死去的爹。

其实,我偷偷看过那个“死爹”的照片:一个穿着一身警察装束面貌英俊的年轻人。看到那张脸,我甚至要为父亲自卑,和父亲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物,为什么要把自己吊死呢?我一直不明白。

姐姐既不像母亲,也不像她父亲。姐姐就像个丑陋的天外来客。和姐姐单独相处的日子,我总担惊受怕,她看我时的眼神也充满仇恨。父亲母亲一走,姐姐就凶神恶煞地让我撵鸡打狗,她像母亲一样坐在炕头上对我发号施令。我自小病弱,3岁会说话,5岁还走不好路。5岁之前我一直寄生虫一样生活在姐姐瘦弱的脊背上,每天不歇气地哭。我一哭,父亲就烦,他不骂母亲骂自己,骂自己哪辈子缺德养了个“废物点心”“哭悲精”。父亲一骂,姐姐就会招致母亲一顿打,说她不好好哄着我,结果姐姐就会把气撒我身上,趁父母不在,她会把我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哭,让你号,再号我就让王贵家的狼狗把你吃了。王贵家的狼狗好凶恶,它的叫声像狼嚎。她知道我怕那狗。

父亲母亲不在,我比怕王贵家的那条狗还怕姐姐。当姐姐让我拐着两条营养不良刚学会走路的罗圈儿腿干这干那的时候,我一点儿不敢反抗。我宁愿和家里的鸡狗待在一起,也不愿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颐指气使地坐在炕上,身前摆个针线笸箩,正学着母亲的样子做针线,绣鞋垫,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上午10点的时候,家里来了个要饭的,他先是在下坎的王生家要,后来又到王福家要,后来就要到我家邻居——大队会计孙玉江家。我一边喂着家里的那几只鸡,一边偷偷观察着那个要饭的。王生家有人,王生在镇上的煤窑上班,但王生的女人天天在家。那个要饭的到王生家时,我看到王生女人悄悄把门关上了。然后是王生的大哥王福家,王福家的门始终关着,像守着一个秘密,要饭的人吃了两次闭门羹,就要到孙玉江家。孙玉江是个老喘儿,因为患有严重的哮喘,他很少到大队上班,天天和老婆孩子守在家里。他家的门倒是洞开着。要饭的人走进孙玉江的院子,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孙家女人的声音。孙家女人恶声恶气地数落要饭的,你们这些要饭的啊,天天来,顿顿要,真烦人……下次别来了……赶紧走吧……

眼看要饭的就要到我家来了,我立刻跑到屋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

要饭的……姐,要饭的来了……

姐姐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慌什么?

姐姐大模大样地下炕,穿鞋,对我说,你去,把大门二门都给我打开。

我讨好地说,姐,门都开着呢。

那就老实去院里站着去。

嗯。我乖乖地站到院子里。这时候,要饭的已经从孙家出来,正在我家院墙外往里张望,我家的狗最先发现了他,叫了起来。我家的狗是个个子矮矮的小柴狗,叫起来的样子却凶巴巴的。要饭的陌生人一听到狗叫,立刻被吓着似的一动不动了。

要饭的是个老头儿,面色青黄,又干又瘦,像一个被煮熟晒干的虾米。

我回头喊,姐,姐,要饭的……

姐姐站在门口,像个大人一样对我说,你喊什么,把狗看住喽。又对要饭的老头儿说,您进来吧,我家狗不咬人的。

老头儿进了院子。

你等着,我给你舀粮食去。

姐姐用干瓢舀了一瓢粮食,倒进老头儿那个灰色的破布口袋里。老头儿要了一早晨饭,现在那个口袋还是瘪瘪的。

姐姐把瓢里的粮食倒在袋子里,问老头儿,够吗?不够再给您盛点儿。

够了,够了。你真是个好心眼的小姑娘。

老头儿心满意足地走出院子,边走边回头。姐姐对我说,别傻站着,送送爷爷。

我就跟着老头儿出了院子。老头儿问我,你腿怎么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圈成了一个圆的两条腿,冲老头儿摇摇头。

老头儿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是罗圈儿腿。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是罗圈腿,因为村里的孩子见了我都冲我喊这几个字:罗圈儿腿,罗圈儿腿……

没认过干爹?

干爹是谁?

干爹就是命硬的穷人……让你家大人给你认一个命硬的干爹吧,你的两条腿就会好起来。

你能当我干爹吗?

老头儿说,不能。干爹得是那种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

那谁能当我干爹?

老头儿摇摇头,没说话,又颤颤地去王贵家了。

老头儿走后,我开始盼父亲母亲回来。我想问问他们干爹的事,想让自己的腿好起来。我姐姐在娘的柜子里东翻西翻,也不知在找什么。趁她不注意,我溜出院子,沿着小路走向东小梁。在东小梁,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眼巴巴等着父亲母亲回来。那里地势高,通向外面的唯一一条大路就像一条大蛇,盘旋着往低处游过去了。我坐在那里,正好能观察到大路上人们来回的情况。

大马路空空荡荡,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久了,眼睛发涩,整个人就发困,直想睡觉。我的脑袋晃了几晃,人差点儿歪到柴草窠子里。就不敢在那里坐了,顺着小路摇摇晃晃往下面的大路走。

大路边有个小场院。小场院秋天打谷子、摘苹果,到冬天就成了一帮孩子学骑自行车的教练场,很是热闹。大路顺着小场院绕了个弯,外边是个长满黑森森松树林的乱葬岗子,四顷地有不足年的孩子死了,会被大人抱到这里,用石头砸,用火烧……据说一到晚上,松树林里就有孩子的哭声传出来。煞是恐怖。

好不容易走过那段路,接着是个陡坡,远远的,看到陡坡下有一群孩子又跳又闹,好像碰到了什么喜庆事。

我拐啦拐啦下了坡,看到他们站成一排,正对着小河水撒尿。河对面的是个搭在山崖下的窝棚,那窝棚没有顶,半悬出来的山崖就成了窝棚顶。窝棚是由秫秸和谷草混合着黄泥砌成,因年深日久,早显得苍黑老迈,好像一场风雨就能把它掀翻。

我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那些孩子撒完尿,就冲窝棚喊话:

三疯子,出来!

出来,三疯子!

喊了半天,没喊出窝棚里的人。他们开始向窝棚扔石子。说喊不出三疯子,就把三疯子打出来。

河很窄,窄到大人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石子像乱箭一样射过小河,有的砸到了崖壁上,有的砸到了泥墙上,更多的则砸到了窝棚的破门板上。

窝棚的破门突然被打开,从里面哇啦哇啦冲出一个人。那是怎样一个人啊,完全看不清面目,一头灰白的头发又长又乱,完全遮盖住了头部,他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冲着小河对面哇哇大叫。

孩子们更兴奋了:三疯子出来了!打他。石头子儿雨点一样向那个三疯子投过去。三疯子左躲右跳,哇哇乱叫,像跳一种古怪的舞蹈。我听到石子砸到他身上发出的啪啪响声。

三疯子开始反击了,他也抓了脚下尘土石块向河这边扔……最后还哇啦哇啦叫着冲过小河,那几个孩子见三疯子冲过来,吓得丢掉石子转身就跑。

一个叫双岁的孩子对我说:罗圈儿腿你还不跑,三疯子追上来会把你吃了的,三疯子会吃人……

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撒腿就跑,可我的腿根本不听使唤,三疯子几步追上了我。我看到三疯子那被愤怒折磨得完全变形的脸,那不是人的脸,那简直就是魔鬼的脸。

看到那张脸,我吓得闭上眼。我想这回完了,这回我要被魔鬼三疯子吃掉了。

三疯子并没有吃我,而是把我拉起来,冲我笑了。他的面目古怪,举止癫狂,手舞足蹈,哇啦哇啦,不知所云,可他居然会笑。他拉起我的动作也温柔,把我拉起来,还给我拍掉身上的土。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张开来,两边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像一头形容丑陋的老猿。我哇的一声哭开了。

赶集回来的王贵媳妇正好赶到,一把拉开三疯子,说三疯子,你想孩子想疯了,别把孩子吓着!

那天,我是被王贵媳妇领回家的。王贵媳妇刚走,父亲母亲就回来了,他们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东西。苇子叶、剪裁好的纸灯笼、干粉条、海带、肉,当然也少不了彩色塑料纸包着的糖块。母亲给了我几块糖,我先剥开一块放嘴里。剩下的都放在西房山的一处墙窟窿里,然后用土块挡上。那是我的一个秘密储藏室,凡有好的东西又怕被人发现的,我就会藏到那里去。

回到屋里,姐姐正和母亲学说上午的事。父亲几步窜到东屋,随后爆发出女人一样的惊呼。

母亲说,老谷,又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父亲拎着粮食袋过来,对姐姐说,你说,你这是给了要饭的一瓢吗?

姐姐说,是给了一瓢。

父亲说,一瓢,会少这么多?你看看,你看看。父亲把粮食袋蹾在母亲和姐姐面前。

姐姐说,就是一瓢,就给了一瓢。

父亲说,你、你肯定不是给了一瓢,最少三四瓢。我走前把粮食袋子都看过了,咱家有多少粮食我心里有数,现在少了这么多,你却说只给了一瓢,你这个孩子这么不诚实,怎么这么爱撒谎?少一瓢会少这么多粮食吗?

姐姐说,就来了一个要饭的,我就给了他一瓢,还能给几瓢?

父亲说,给多了还不承认,还犟嘴……

父亲又把粮食袋往母亲面前蹾了蹾说,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不止一瓢。

姐姐的犟劲就上来了,说,我说一瓢就一瓢,本来那么多粮食,我给了一瓢就剩那么多,我还能把生粮食吃了?

父亲看着母亲一翻眼,她还说给了一瓢!

姐姐说,本来就一瓢。

父亲说,你再说一遍?

姐姐说,说一瓢就一瓢,一瓢一瓢就一瓢,说十遍我也是给了一瓢……

姐姐的话音未落,她脸上的耳光声就响了。

母亲打了姐姐一个耳光,母亲说,他说几瓢就几瓢,你和他犟什么嘴。

姐姐的眼泪立刻像打碎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了,他冤枉我,本来就一瓢!

母亲顺手抄过擀面杖,作势要打姐姐,说我让你犟嘴,你怎么跟你那个死爹一个样!姐姐呜呜呜地哭着跑出去了。她呜呜呜的哭声穿过门前的小路一路向西。整条小路就都是姐姐呜呜的伤心的哭泣声了。

父亲看姐姐挨打又跑了,脸上又换上讨好母亲的笑容,说是少了三四瓢,你看看咱家粮食袋,都快见底了。

母亲说,你说少几瓢就几瓢,挺大个男人,小气鬼!

父亲一脸无辜,本来就就少了嘛!

端午节这天早晨,一家人把粽子包好,把大锅架起,劈柴,开始煮粽子。粽子刚下锅,母亲打开房门,看见一个老头儿,左手拄拐棍儿,右手拿个大破碗,不用问都知道,家里又来要饭的了。他是个老头儿,还是个瞎子。虽然他睁着眼睛,可那眼睛却一直努力向上翻着,好像一直要翻到天上去,看看天空和白云的颜色,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啊,黑眼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睛里只剩下白,令人感到恐怖和悲哀。

母亲照例让瞎老头儿进屋,瞎老头儿一动不动。他让母亲先给他一碗水喝。我跑到外屋的水缸处,舀上一瓢水跑出来。老头儿的头上冒着汗,那些汗正顺着脸向下流淌,像小溪淌在满是沟渠的土地上。老头儿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地喝完。他满意地用手抹了下嘴巴,又顺便抹掉了脸上的汗水。这时候,母亲也端着玉米出来了,她把那碗玉米倒进老人肩膀上的一个褡裢里,想了想,又到屋里舀了一碗新碾好的棒碴子出来,倒进老人褡裢的另一个口袋里。

瞎老头儿走后,父亲说,咱家的粮食都让你送给要饭的了。用不了多久,我和我儿子也快要成要饭的了。

你给我住嘴!乌鸦嘴!母亲生气了。

父亲正往灶里添柴火,不以为然地看了母亲一眼,说,一到五月,要饭的成群结队跑过来。再来几个,咱家的粮食袋真快空了!

上午11点的时候,粽子快熟了,父亲把大火撤掉,改由炭火慢煮,母亲又用清水洗了几个鸡蛋,放到粽子锅里一起煮,那边的小灶上,父亲也炖上了一锅他最拿手的大菜。

一般这时候,要饭的就不会上门了。过去要饭的人懂规矩,从不在饭口的时候到人家家要。去年端午节,正下着小雨。一对外地来的要饭的母女,被雨截住,因为正是各家各户的饭口,只好躲到路旁的梨树下。后来是被母亲发现,派姐姐去叫了两三次,才把那对母女叫到家。母亲让他们吃了蘸了红糖水的粽子,还给她们剥了鸡蛋,后来又把她们让到了炕尖。把人让到炕尖坐,是我们四顷地待客的最高礼仪了。那个小女孩吃着粽子,一个劲儿地说甜。后来,父亲炖的大菜上来了,她夹起一根粉条奇怪地问她妈,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她妈说,孩子,这个是粉条。一会儿她又夹起一块五花肉问她妈,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她妈说,孩子,这个是猪肉,猪肉最好吃了。最后她又夹起一根长长的海带丝问她妈,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她妈就哭了,说,傻孩子,这个是海带,海带是海里长出来的,人吃了不长瘿袋,快吃吧……

粽子和鸡蛋刚捞出来,外面看炖菜锅的父亲突然跑进屋,对母亲说,他娘,他娘,又来要饭的了!母亲问,谁啊?父亲说,还有谁,韩三疯子!

韩三疯子直通通地闯进院子来了。他背上背着个小笆篓,满头灰白的乱发,黑洞洞的嘴里爆发出一连串哇啦哇啦的怪叫。母亲就说,这个韩三疯子还不傻,知道今天是五月节,他背着笆篓是挨家挨户收粽子呢。父亲说,他还成了黄世仁了,还挨家挨户收粽子,谁欠他一样?母亲说,瞧你挺大个人,也说这种话,三疯子没爹没娘,无儿无女,是个老绝户,谁给他包粽子吃?去,把他给我让进屋。父亲不愿意,还是把门打开了。三疯子一进屋,更是手舞足蹈,乐得一张黑脸像开了花。

三疯子进了屋,母亲让他在炕上坐下。拿过刚煮熟的粽子,剥好两个,放在沏了糖水的碗里。三疯子看到粽子,张开大嘴毫不客气,但他只吃了一口,突然把目光看向了我,把粽子碗一下送到我面前,我吓得叫了一声,赶紧往母亲身后躲。

母亲对三疯子说,这是给你吃的,你吃吧,不用管孩子。

两个粽子被三疯子几口吞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唇,再次笑了。还对母亲竖起了拇指。

母亲说,三疯子啊,你甭谢我,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三疯子停止嘴里的叫声,立刻安静下来,大睁着一双眼睛看母亲。

母亲把我拉到三疯子面前说,我知道你无儿无女,我这个儿子自小体弱多病,你看他那两条小罗圈儿腿,走路来回摔跤,有人告诉我,认个命硬的干亲冲一冲就好了,你在咱四顷地来说,命算最硬的了,克爹克娘,无儿无女,就让我儿认你个干爹吧?

母亲说完强按我跪下磕头,说快给你干爹磕头,磕三个响头,就算认干爹了。

我不愿意,母亲就下狠劲儿把我往地上摁。我争不过母亲,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在韩三疯子面前磕了三个头。

韩三疯子看我真磕了头,再次哇啦哇啦叫起来,把饭碗往桌上一放,跳脚跑出去了。

看你,把疯子吓跑了吧?咱儿子有我这一个爹还不够,还认个干爹?父亲幸灾乐祸道。

母亲说,你知道个屁,疯子那是高兴的。

父亲说,要我看,是被你吓的,是被咱儿子那三个头吓的,这回好了,给吓跑了,不过也好,省得他下次还来。

我想到上午那个要饭的,事情怎么这么巧?难道那要饭的也对母亲说过类似的话?不然母亲怎么看到三疯子就让我认干爹?或者是母亲早就想好了的,今天赶上疯子上门就认了?可说实话,我不喜欢三疯子,他那个怪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

正吃着饭,谁都没注意,跑走了的疯子又回来了。他气喘吁吁,手摆动得像是通了电,嘴里也不闲着,说着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怪话。疯子把笆篓放在我家屋地上,开始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糖果、糕点,还有一件小罩衣——那是只能给穿开裆裤的小孩穿的衣服。一家子只有我还穿着开裆裤。

原来,疯子是跑去大队代销点给我这个干儿子买东西去了。

自认了韩三疯子这个干爹,韩三疯子来我家的时候就多了。再来我家,他只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如果恰好我不在,他就一动不动地傻坐着,一旦看见我了,他的眉眼立刻生动起来,一张大嘴再次黑洞洞地张开。他可能怕吓到我,见到我,也不像过去那样哇啦哇啦喊叫了,而是把我悄悄拉过去,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核桃、栗子、苹果什么的,塞到我罩衣的口袋里。

姐姐说,这个三疯子,就知道对他干儿子好,来家里坐半天也不掏出来,他干儿子一进来,什么好东西都往外掏。

母亲说,说你要是眼气,也给你认个干爹。

姐姐说,有一个干爹还不够我受。

母亲说,死丫头片子。和你那个死爹一样,没良心。没老谷当你爸,你就得去要饭吃!

母亲说起姐姐那个吊死鬼爸爸总是狠巴巴的。我父亲老谷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还小气,可父亲对母亲那叫真好,何况,父亲还是个国营煤矿的工人,有工资有补助,有粮票。父亲来了等于救活了母亲一家人,家里除了这个姐姐,还有两个在中学寄宿的哥哥和姐姐。所以母亲在孩子面前总是维护父亲的尊严,即便父亲做错了什么,母亲想到的也是首先惩罚孩子。

自母亲让我认了韩三疯子做干爹,父亲对韩三疯子也好了,有时从矿上回来还要到三疯子的小棚子里去坐坐,给三疯子带几个从矿上食堂买回的馒头、面包,和三疯子一起卷他的叶子烟抽。过年了,父亲还领我到三疯子的那个小黑屋去给三疯子拜年,当着他的面让我给三疯子磕头。

说也奇怪,自打认了三疯子做干爹,我的腿就奇迹般地好起来,7岁的时候已经和同龄人一样可以又打又闹到处疯跑了。那几个用石头子儿攻击我干爹的孩子都成了我的玩伴儿。他们还是会去捉弄三疯子,也叫我。我一次也没去过。双岁问我,为什么不去,怕你干爹打你?老成说,什么干爹,又不是真爹。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去。不管怎么说,韩三疯子都是我干爹,我怎么能去捉弄他呢?

我8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韩三疯子的窝棚突然着起了火。不知怎么烧起来的,等到有人发现过去救时,窝棚早烧塌了。人们都说,三疯子肯定连同这个小窝棚被这把火给烧死了。可奇怪的是,当村人把余火扑灭后,进去寻找三疯子的遗体时,却什么也没找到。

总之,这件事的结果是,三疯子的家烧光了,三疯子像神秘消失了一样难觅踪迹,而三疯子家为什么着火却不了了之。

我总觉得事情发生得蹊跷。可我不知道该对谁说去。就在几天前,双岁、老成和红四他们还找我说要去教训一下三疯子,因为三疯子有一次追过老成,把老成按在大路上。虽然三疯子并没打老成,老成还是狠巴巴地对我说,瞧着吧,这回我会让你干爹好看。当时老成的表情十分吓人。为此,我担了好几天的心,结果那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谁想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呢。

那些日子,一家人都在念叨三疯子。母亲说三疯子命硬,死不了,也许是被那场火给吓着了,跑到哪里躲起来,说不定哪天就跑到家来了。我们也都像母亲一样盼着三疯子出现。然而,那年过年,三疯子没有来我家。第二年端午节,还是没能看到三疯子的影子。

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三疯子高高兴兴来我家,背着的笆篓里都是拿给我的好吃的……我一个劲儿地叫着他干爹,叫得三疯子脸上全是笑。

三疯子究竟去了哪里呢?也许他真被一把火给烧死了,烧得尸骨无存;也许他根本就没死,而是大火一着就跑走了,永远离开了四顷地。

 

张爽,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长篇小说《白虎》及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火车与匕首》《我的两个世界》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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