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后面有声音。是叫她,在叫她的名字。
她前行的脚步停下了,转过身来。是谁呢?谁在叫她呢?一转身,看到的是诺明。他追出来了,紧张感陡增,想躲起来,可往哪里躲呢?“素素,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这个背影告诉我就是你。原来真的是你啊。”
那模样,那腔调,都似曾相识,但他透露出来的气息、眼神,有了变化。二十多年后,他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气质。此刻,他锁着眉。她感到气短,连脑子也空了。
狠狠心,转过身。一切已过去,为什么要再与他说话?这样说话又有什么意义?她不顾他,继续沿着藤蔓朝大门口走去,脚步慌张又无力。“别装了。你骗不了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会儿呢?”他追了上来,一下子蹿到前面,拦住了去路。
“既然来了,为什么急着走呢?好久好久没见,应该聊聊,喝上一杯。我有葡萄酒,这次从法国带来的。”
想再抵赖也没用。但,一想到现在这模样,连自己都觉得羞愧。假发头套,还有浓黑的墨镜居然没起到作用,她站着,与他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她来只是好奇,看了报纸,被时间相隔那么多年以后,她觉得应该来看上一眼。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没有怀念,更没有期待。现在面对如此难堪的相遇,她一丁点准备也没有。
“进去吧,那么多人等着你。”她说话了。
“我说完了,轮到女主角了。怎么样,坐一会儿?那么多年不见了,里面有我的工作室。”他做出邀请的姿势。
当然不会再进去了,她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但他的眼神充满了真诚。想到自己曾经与他一起同台共舞,想到现在自己臃肿的身材,粗壮的腿,肚腹处的赘肉,她对自己一丁点的信心也没了。那个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变成了回忆,现在这个她,连自己都看不入眼。无情的岁月,摧残了人,也丢光了青春。
这些都在脑海里翻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与他相比,自己一无是处。那么多年,生活给了她什么呢?只有无尽的烦恼,还有一系列古怪的病魔。
“说说你的近况吧。我想听呢。”他又说了。
“活着。只是活着,其他都……都……”她开始摇头。
“我们都只是活着。活着才能对话,这是最起码的。死人是不会对话的。”
“你挺好。我刚才看了。有理想,有成就,真的挺好!”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
他迟疑了一会儿。“也不完全是这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落魄的时候,连饭也吃不起。这是真的,像乞丐一样。但,我就是个文艺青年,这文艺青年的称号还是你封的。这个挺准确。直到现在,还是个文艺青年,我还是这样称呼自己。”
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令她吃惊。文艺青年,文艺青年,她已经忘了,自己以前这样称呼过他。或许可能说过吧。她惊讶于他的直率,他会说出他的不如意,他的窘迫。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时光没有磨去他的棱角。
“你有理想。”她说。
“是一根筋。你离开是对的,我后来想通了,是的,你应该离开。我们没法在一起,我一直生活在梦里,是个不切实际的人。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后来就是这样想的。”
她接不上话了。
“不过,我不后悔。我做我自己。背后别人叫我神经病,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伸出手臂,摊开着。“对了,都说自己,忘了你了。你好吗?一切都好吗?”
小径上方,鸟儿们不理会他们,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喧闹。教堂轮廓优雅、古朴,还有一种深深的庄重感。地上有层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能听到轻微的压迫声。他看出了她的尴尬,于是转换话题。“你当年跳得那样好,不跳真是浪费。这真是件可惜的事。”他又说到了她的痛处。
“不要说了。”她说。
“干吗不说?你有天分,如果你跳《踏白船》的女主角,也会成功的。”
走,必须走了。她来,是因为心里还残存那么一点梦,是因为还有些许的情愫,但这里已不是她的天地,她对这些已不再熟悉,不再拥有。她来,只会让自己错愕,甚至有一种坠落悬崖的失重。
“我走了。”匆匆地说出这句话,她开始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她又犹豫了,要不要说,要不要把小果的事说出来。实际上,在来这里的路上,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着。小果,小果,这是他们的小果。她也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有一件……事,一直,一直想……”
诺明不知道小果,从未清楚,一直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与他有着关系,这是一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事实,他被蒙在鼓里。她内心在搏击,在做着顽强的争斗,但要告之真相,比什么都难。她的表情就像脱了水的枯树。
“你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他跟着我。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他就是你儿子。”这些话就涌到唇边了,在翻滚,搅起万千浪花。只要嘴一张,话就出来了,秘密就会被揭开。但这话要说出来又是何等的难。难啊难,她被这话严重地堵塞了。
不,不能说,永远,永远也不会说的。事隔那么多年,她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终于,她跑了。跌跌撞撞,朝着小径外冲去。他没追出来。她的眼前像是一下子拉上了一道沉重的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