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分享会在子城城市客厅。
这里原本是个教堂,绿意茂盛,树木参天,路边还有一排盆景探着头。她的脚步既犹豫,又向往。院子纵深,路也阴森,藤蔓类植物从天而降。空气是凉的,消隐了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声。一群鸟在喧哗,在枝头跳,吱吱的叫声擦着树叶而来。
她迟到了。来的路上,她一遍遍想着这个分享会的情形,里面的环境、布置、空气,还有那种互动的氛围。离开舞蹈太久了,像是上辈子的事。
礼堂外包了一层爬山虎,翠绿的,像毛毯。踩上台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和音乐,还有话筒的噗噗声。脚步又犹豫了,她想回去,回到医院,听医生关于病情的分析。从去年开始,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会儿胃痛,一会儿神经痛,一会儿又是绞尽脑汁的头痛。尤其是放疗后,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此刻,她整了整假发,套子绷着,不舒服,但不戴假发,她觉得又走不出门。顶上稀疏、枯黄的头发是自己不敢面对的,此刻,她整理着假发。假发有些黏手,不服帖,每次都有种异样感。
假发扶正,又整了整墨镜,这时齐整的掌声穿透墙壁和走廊传来。声音让她晕眩,停下脚步,用手撑了一会儿墙壁。她发现,手上竟是汗。多少年没见诺明了?记不清了,这二十多年,一回也没碰到过。他是个忙人,偶尔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他,他一会儿在城市,一会儿远足,一会儿又玩酣山林。这个男人喜欢折腾,来去无踪,情绪多变。在她看来,他已经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了,而是一个符号。她偶尔会得到有关这个符号的零星消息,而这些消息又遥远得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啊,他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要来?她挣扎了许久,就像个摇摆器,来回地折腾。毕竟,从心底出发,她很想来看看他的舞蹈,她想象不出这得奖舞蹈的样子,对她而言这是一种诱惑。昨天半夜,睁着眼还在想这事,走廊的光里包裹着照片、报纸、舞姿,还有那现代舞强烈的节奏。床在跳,房也在跳。呼噜起伏,加了进来,竟也成了舞蹈的一部分。现在,听到音乐声了,就在里面,从礼堂里满满地溢出来。古典的曲子,糅合了现代电子的节奏。她抖了一下,热沿着脊椎往上涌,一种说不出的精神也涌了上来,刚才还犹豫的脚步此刻变得坚定,她朝着声音走去。
舞台上有十男一女在舞动。她一下子被迷住了,沉浸到了这舞蹈的情形中。小时候,她看过踏白船比赛,那是一种水上运动,划船,搏击,抢鸭子,船来船往,你争我夺。此刻,男人们在强劲的节奏中划动手中的桨片,他们齐整,充满阳刚和力量。而那女人,轻盈似花,如影随形……她的眼瞪直了,仿佛与舞蹈里的情景贯通了。
看到诺明了,是领舞,是这个舞蹈的核心。她的眼都鼓了出来,心贴着舞在动,时而舒缓,时而高潮……待舞曲结束,掌声响起,顿觉唇干口燥。
台上的十一人在鞠躬。
她看到了诺明正面的脸。他比以前老了些,脑门发亮,但看上去挺精神。他们一次次鞠躬,面带笑容,表达着感谢。当他把目光投过来时,她迅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压低了自己。
最后,舞台上只剩诺明。有人把话筒递了过去,他有些喘,气流声从话筒里传出。那是她熟悉的喘息,现在像洪水一样向她碾压而来。头抑得更低了,不敢抬起来。戴着假发和墨镜,她相信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认出她来。
他说话了。还是以前的声音,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点磁性。“刚才就是《踏白船》,表现的是我们江南一带的古老风俗。我们融入了当代元素,把当代的和古典的融合到了一起。各位,有什么尽管问吧,我能答就答,不能答的就留给大家去想象。”
底下坐着两百多号人。她在最后一排,面前都是人头,许多是年轻人,衣着时尚、光鲜。还有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有个女孩举起了手,长发及腰,披散着。“刚才看了你们的舞蹈,很激动,这个舞蹈很创新。请问,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材?”
他沉思着,锁眉,歪头,左手拿话筒,右手撑在腰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人们经常这样说。所以我们想挑最乡土的东西,但这个表现又必须带有当今的时代元素。”
“所以你们加了一个女性?”
“是的。”他笑了,“的确如此,你说得太对了,真正的踏白船比赛是没有女性的,但因舞蹈的需要我们加入了女性。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在里面是个鼓手,更是船的灵魂。加入这个女性角色后,就不同了,舞蹈一下子鲜活了。可以这样说,艺术是高于生活的,但又需要想象力来支撑。”
“问一个世俗一点的问题,为什么会得奖呢?”另一个观众问。
“怎么说呢?应该说得奖是偶然的,但你说完全是偶然,我也不承认,这里面肯定有付出。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这是农民伯伯都懂得的道理……其实,所有的道理都是这样,付出,不停地付出,付出别人没有付出的……你会感动自己,感动观众和评委。如果说有原因,恐怕就是这个。”他停了一下,朝四周张望,“这也是天下法则。”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下,跌到了裤子上。她想,见鬼,怎么哭了呢,好像是自己在比赛,好像是自己在接受采访。泪水很凶,居然越涌越多,以致像雨滴那样一颗颗滚落。她为自己丢脸,在这个场合居然没能控制住自己。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说他的,她听她的,毫无交集,但为什么她还会如此激动呢?
又有人提问了。他比以前会说,说起来不打疙瘩。但她都没听进去,此刻,音乐还在脑海盘旋,抹不去。掌声起来时,他走了下来,走到了大家的中间。她侧过身,眼睛紧盯脚尖,身子弓着,藏在座位里。还好,还有一段距离,他在前面手拿话筒,边说边走。“我们跳的是什么呢?是感觉,表现的是拼搏,一种力量与美感。我们一直在找寻它,一直在找,不停地找。这种感觉会一点点丰满起来。感觉到了,舞步也就形成了。”
等他把头转回去时,她立即起身,像贼一样仓皇出逃。没看四周,只盯着自己的脚,脚步像装了发条,在快速地移动。礼堂被抛到了身后。
来到室外,置身于树荫下,大口地喘气。她觉得刚才像个梦,一种不真实感充斥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