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湮灭
高达六万四千尺的伽蓝白塔上飞鸟绝踪,只有不时造访的风儿将云荒大地各个方向的气息送来。
已经是半夜时分,而神殿外,观星台上的侍女们却一个个神色紧张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丝睡意——几日前云焰圣女忽然被逐出神殿,被逼喝下洗尘缘后送下白塔,并且再也不许踏上伽蓝白塔一步。那样的剧变一出,所有侍女噤若寒蝉,没有人知道重重帘幕背后的智者大人为什么忽然动怒、又将会迁怒何人。
侍女中年长一些的,依稀还记得二十年前的类似情形:也是一夕之间,前任圣女巫真不知为何获罪,天颜震怒,赫赫十巫之一的“真”居然遭到了灭族的惩罚!
后来帝都依稀传言,说那次剧变其实是国务大臣巫朗和元帅巫彭之间又一次激烈较量的结果——因为巫真家族一向和国务大臣不睦,而身为圣女又能经常侍奉智者大人左右,影响力深远,故此巫朗用尽心机让巫真触怒于智者,从而灭门。
但这些传言对于高居万丈之上的神殿、远离帝都一切的侍女们来说都是虚无的,她们记得的,只是原先高高在上的巫真圣女忽然之间就被褫夺了一切,由云霄落入尘埃。那样生杀予夺的权力,让最接近那个人的侍女们噤若寒蝉。
如今智者大人又在震怒的时候,可片刻之前,所有侍女都看见“巫真”云烛推开重门,冲入神殿——那个从未有人敢在智者没有宣召的时候擅自进入的殿堂。
不知道她将面临什么样的后果。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重重帘幕、道道神殿之门背后的最深处、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智者到底为了什么震怒?而什么又是那不能触犯的忌讳?百年前,被驱逐出云荒、漂流海上的民族接受了这个神秘来客的领导,之后不出二十年便重返故园、取得了这个天下;百年来,这个神殿里的人在幕后支配着这个帝国,一言一语便可令天地翻覆。即使十大门阀中连番剧斗,争的也不过是权杖的末梢而已。
然而百年来,这个俯瞰着云荒大地的智者在最深的密室里面壁而坐,下达的政令未超过五条。对于庞大的帝国,他没有表现出多少支配欲望,任凭十巫处理国事,就像是一个漠然的旁观者。从来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也没人敢去质问他的决定——即使是开国时就追随他的十巫。
所有侍女在入夜的冷风中静静侍立,忐忑不安,不知道短短几天中,巫真云烛会不会和妹妹云焰遭到同样的命运。
最深处的密室没有灯光——对那个人来说,水、火、风、土等等的存在与否都是根本没有区别的。在一口气推开重门,冲到智者大人面前后,云烛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有人在黑暗中看着她,目光犹如深潭。那样的目光,足以让最义无反顾的人心生冷意。她的脚被钉在了地上,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她终于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刹那间发现居然失语。
“愚蠢啊——”黑暗中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毫无语调变化,只有受过圣女训导的人,才能分辩这样古怪发音的意义,“没有人在多年沉默之后,还会记得如何说话。”
“呃……”云烛努力地张开口,试图表达自己的急切意愿,然而多年不发一语的生活在无声无息间夺去了她说话的能力,无论如何焦急,她却无法说出成句的话来。那样的挣扎持续了片刻,当发现自己再也无力开口时,云烛重重跪倒在黑暗里,将双手交错按在双肩上,用额头触碰地面。
即使不用语言,智者大人也会知道人心所想——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
“我知道什么让你如此惊慌。”黑暗里那个古怪的声音响起来,“你不顾禁令奔到我面前,只是为你弟弟乞命——因为你知道他即将遭遇不测。”
“啊……”巫真的额头抵着冷冷的地面,用单音表达着自己的急切。
“人心真是奇妙的东西啊……空寂之山的结界是强大的,即使十巫都无法通过水镜知道那个区域的一切。而你更无法知道远在西域的任何消息,”黑暗里那个声音忽然有些感慨,缓缓吐出那些字句,“但只因为血脉相连,就感应到了么?”
“啊,啊!”听到智者的话,云烛更确认自己不祥的猜测,只是跪在黑暗里用力叩首——那样不祥的直觉她十五年前曾有过,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弟弟正在博古尔沙漠某处的地窖里濒临死亡。这一次同样的不祥预感犹如闪电击中她的心脏,再也顾不得什么,她直奔而来。
“前日我驱逐你妹妹下白塔,你却未曾如此请求我,”智者的语调依然是毫无起伏,如同一台古怪的机械正在发出平板的声音,“你看呆云焕,比云焰更重要么?”这一次巫真的身子震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用对我说你觉得那是云焰咎由自取。那是假话——虽然她的确是想插手不该她看到、更不该插手的事情——就和二十年前那个不知好歹的巫真一样,”黑暗里,帷幕无风自动,拂到她身上,那个声音也轻如空气,“我知道你内心很高兴……你觉得云焰被驱逐反而好,是不是?你希望她能早日回到白塔下去,而不像你那样留在我身边,是不是?”手指蓦然冰冷,云烛不敢回答,更不敢否认,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面上,冰冷的石材让她的额头僵硬——她知道智者大人洞察所有事……包括想法,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洗去了记忆,回到帝都地面的妹妹,以及远在西域的少将弟弟。
“你十五岁来到这个白塔顶上,至今二十年——无论看到什么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过一句话。”智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微微的起伏,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忠实的守望者,很好。以前的圣女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只是你的妹妹实在太自以为是——在我面前,她还敢自以为是。你弟弟是个人才……在西方的尽头,他正在度过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啊?”云烛一惊,忍不住抬头,眼睛里有恳求的光。
“我很有兴趣,想知道他会变得如何。但我不救他……也没有人能够救他。”黑暗中的语调不徐不缓,“我答应你:如果他这次在西域能够救回自己,那么到伽蓝城后,我或许可以帮他度过朝野上的危机。”
不等巫真回答,暗夜里智者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暖意:“云烛,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来了。你看,伽蓝白塔多么美丽,就像天地的中心。”
巫真诧然抬首,九重门外的天空依然暗淡——然而她知道智者能看到一切。“很多年以前,我曾看着这片天地,对一个人说——”那个古怪的声调在暗夜里继续响起,竟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多话,巫真屏声静气地听着那个被称为“神”的智者低沉地追溯,“‘朝阳照射到的每寸土地都属于我,而我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陨落’……”那样的语气让巫真倒吸了一口气,不敢仰望。她也听过神带领浮槎海上的流民重归大陆的传说,无数次想象过赢得“裂镜之战”的智者大人那种掌控乾坤的气势。
虽然是为了家族,但能一生侍奉在这样的神身边,也已经是她所能梦想的最高荣耀。
“可那个人对我说:‘如果星辰都坠落了,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然而,在说完那样睥睨天下的话后,暗夜里的声音恍然变幻,忽然低得如同叹息,“云烛,你说,星辰都坠落后,大地上还有什么?所以,即使我回应你的愿望而给予你弟弟一切,但如果他没有带回一颗心去承受,又有什么用呢?”
南昭用力嚼着一块炖牛肉,却怎么也嚼不烂,又换到右边腮帮子下死力去嚼,还是嚼不烂。心里猛然急躁起来,干脆囫囵吞了下去,却被噎得直翻白眼。“臭婆娘,”南昭蓦然跳了起来,大骂,“你炖的什么狗屁牛肉!”
“啊呸!坐着等吃还骂人?这里的牛就皮粗肉糙,有本事你调回帝都去吃香的喝辣的呀!”后堂立刻传来妻子毫不示弱的对骂,素琴挥着汤勺出来,眉梢高高挑起,她也不客气,一回敬就直刺丈夫多年来的痛处。
果然一如往日,一提到这个南昭就沉默下来。“我说你长进点儿好不好?我陪你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看管沙蛮子也罢了,难道你要咱们孩子也长成小沙蛮?”在西域久了,本来矜持秀雅的素琴小姐也变得易怒浮躁,“这次好容易空寂城里来了帝都贵客,你看宣老四早就颠儿颠儿地献殷勤去了,你呢?我让你请人家来府上吃顿饭都做不到!还说是你的同窗呢……爹妈年纪都一大把了,孤零零地在伽蓝城没个人照顾,你就——”
“闭嘴!”一直沉默的南昭一声大骂,掀了整张案子,汤水四溅,“你知道个屁!”半空挥舞的勺子顿住了,将军夫人陡然一愣——自从随夫远赴边疆,这么多年来南昭还没有这般给过她脸色看。本来气焰泼辣的素琴忽然温柔起来,也不和丈夫对骂了,擦了擦手过来,低声问,“出了什么事?是为前日军营被夜袭烦心?还是帝都来的那个贵客带来了坏消息?”
“没事。”南昭吐了口气,却不能对妻子说帝都的家人此刻已被巫彭元帅软禁,只是心乱如麻,“你回去把几个孩子带好,我去云少将那里看看。”
“把你的火爆脾气收一收,别惹帝都来的贵客不高兴,”素琴心里也隐隐不安,却知道丈夫的脾气,便不再追问,只是拿着绢子上来替南昭擦去战袍上溅的肉汤,“有空,请那个云少将来家里吃顿饭,你向来不会说话、我来开口求他好了。啊?”
“哦。”南昭胡乱答应了一声,想起前日云焕突然孤身来到空寂城,也有些诧异——本来不是说了暂住城外,如何忽然又改了主意?那个家伙,可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呢。
昨天夜里军营里起了骚乱,听说有不明身份的沙蛮潜入城中袭击军队,试图闯入关押囚犯的大牢。然而一到空寂城,云焕就将所有驻军归自己调拨,再也不让他这个将军过问,所以他也不知究竟。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沙蛮疯了?居然敢惹帝国驻军?
“我去了。”南昭推开妻子的手,匆匆拿了佩刀走出门外,翻身上马。
空寂城背靠空寂之山而筑,俯瞰茫茫大漠。此刻外面已经万家灯火,专门腾出来给帝都来客居住的半山别院却是一片漆黑。
云焕不在?心里微微一惊,南昭在别院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行士兵。然而刚要进门,却被门口守卫的士兵拦住。“怎么?”将军蹙眉喝问。
“将军,云少将吩咐,除非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进展,否则无论谁都不许打扰。”士兵也是满脸为难,但却拦着门口不放,“刚才宣副将来了,也不让进。”
“少将在查昨晚沙蛮夜袭大牢的事情吧?”被这样拦住,南昭脸上尴尬,便站住顺口问了几句,把话题带开,“宣老四来过了?何事?”
“是的,应该是在追查这件事……”门口守卫士兵微一迟疑,老实回答,“副将带了一些酒菜礼物,同营里几个女娘过来,说给少将洗尘问安。”
“哦。”想起方才素琴贬斥自己的话,南昭暗道果然夫人所料不差。宣老四动作是快,可惜却不知道云焕的脾气,难怪一上来就碰了钉子,口中却问,“少将也让他回去了?”
“留了几坛酒,其余都打发回去了,门都没让进。”士兵回答。
然而那样的答案,却让南昭比听到云焕留下营妓更惊讶——他深知云焕是不能喝酒的,以前讲武堂那些年轻人聚会时少不了纵酒作乐,每一次滴酒不沾的云焕都会被大家奚落,逼得急了,他便要翻脸。
南昭和云焕走得近,也知道他为此苦恼。毕竟周旋应酬,场面上是少不了喝酒的。有一日他看到云焕背着人试着喝酒,也只是勉强喝下一杯,便立刻反胃。他看得目瞪口呆:那个出类拔萃、几乎无所不会的同窗居然硬是不能喝一杯酒!?
“少将在里面——喝酒?”南昭惊问。
“应该是吧。”士兵却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惊讶,转头看看里面黑洞洞的房间,“属下在外面听到好几个空酒坛砸碎的声音了。”
“搞什么!”南昭再也忍不住,不顾士兵的拦截,推开门往里便走。偌大的别院没点一盏灯,安排来服侍少将的人都被赶出去了,是以空空荡荡。
南昭的脚步声响在廊上,一路拨亮风灯。风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隐隐带了杀气。“***……醉成什么样子了啊。”嗅着浓烈的酒气,南昭喃喃着,一把推开门。
“搜到了那东西么?”里面的人听得动静,冷冷问,没有半分醉意。
然而暗夜里冷刀也似的眼睛一闪,转眼感觉到来的并非派出的士兵。陡然有白光横起,刺向他心口——镇野军团将军骇然之下将佩剑往胸前一横,用剑柄堪堪挡住,却转瞬被粉碎。那道骤起的白光击碎他佩剑后仍然直刺他胸口,撞在胸甲上发出一声脆响。
“是你?你来干什么?”黑夜里,剑光忽然消失,那个声音冷冷问。
虽然对方瞬间收力,南昭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击出一丈,后背重重撞上墙壁。他悻悻将佩剑收入鞘中,没好气道:“听说你喝酒,怕你醉死在里面。”
“呵……醉死?”黑暗里,云焕的声音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差点死的就是你。”
“如果这一剑不能及时收住,那你就真的醉了。”南昭抚着心口那个几乎被击穿的地方,直起身来苦笑——只是微微一动,只听暗夜里一阵哗啦啦脆响,胸甲居然裂成几块散落,不由心下骇然:瞬间震碎铁甲,却毫不伤人!这样惊人的剑技,讲武堂出科时在云焕和飞廉的一轮交手中他就见过了,但再次看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好剑法!我本来以为飞廉的剑技是军中第一,却没料到原来你一直藏私,最后出科比试的时候才亮出绝活。”
“飞廉……飞廉。”那个昔日同窗的名字仿佛刺中了少将,云焕陡然低声冷笑,带着说不出的杀气,“嘿嘿。”
“听说他现在被派去南方泽之国了吧?那边最近很乱,”南昭眉头一蹙,不明白云焕骤起的杀气由何而来,只是叙旧,“好像有人叛乱——听说还是高舜昭总督牵头,闹得很大。所以帝都让飞廉过去了。”
“哦。”云焕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一字一顿,“希望他顺利回京。”
那样的冷意让南昭陡然一惊。“我没醉,你可以走了。我在等派出去的人返回。”云焕的声音始终冷定,暗夜里狭长的眼睛冷亮如军刀,“南昭将军,下次不要没有我的允许就闯入——要知道,军中无戏言。”南昭也不答话,只是看了同僚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门外。
沙漠半夜的冷风吹进来,胃里的绞痛让云焕吸了口气。那一阵阵的痉挛如钢刀在脏腑里绞动,伴随着欲呕的反胃。他用手按着胃部,感觉额头的冷汗一粒粒沁出。
外廊上的风灯飘飘转转,光线暗淡。门内的黑暗里,云焕想站起来,却打翻了案上一只半空的酒瓮,砰的碎裂声在夜里久久回荡。浓烈的酒气熏得他一阵阵头晕,所有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了,胃里空空如也,却还是压抑不住地干呕。
那个瞬间,精神和身体上双重无力的感觉让他颓然坐入椅中,忽然低声在暗夜里笑了起来。
折身返回的人在听到暗夜里奇怪的笑声时大吃一惊,手中的药碗几乎落地,“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笑、笑……?”
“你回来干什么?”那样虚弱的状态下,神志反而分外敏锐,云焕略微诧异地抬头,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敌意。“去给你拿了碗野姜汤。”南昭却是不以为然,将碗放下,“你一喝酒就胃痛。”显然有些意外,云焕在暗夜里沉默下去。
“别点灯!”静默中,只有沙漏里的沙子簌簌而落。但从细碎的动作上听出了对方的意图,云焕蓦然阻止,那语气让南昭一惊住手:“到底出什么事了?”暗夜里,云焕的嘴唇无声地弯起了一个弧度:“别点灯,我现在这个样子很狼狈。”
“好吧,真是的。”南昭实在吃不准这个帝都少将的脾气,摸索着把药碗放在案上,“快趁热喝了——那次你勉强喝酒,真是吓得我们不轻。”
“是啊。”云焕触摸到了那碗滚烫的药,却没有拿起,“我总是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能做到,结果那次弄得连晚课都无法去,差点被教官查出来……如果不是你们帮我掩饰,恐怕我读了一半就要被逐出讲武堂了。”声音逐渐低下去,消于无痕。
南昭显然不想云焕还记得那回事,搓手笑:“是啊,你小子居然在营里喝酒!大家也不敢去找军医,最后还是飞廉半夜翻墙出去替你买药……别看他一向婆婆妈妈,可轻身功夫连教官也追不上,天亮前一口气往返一百多里拿到了药,没误了早上操练。”
“飞廉……”药碗到了嘴边,却忽然顿住了,云焕长久地沉默。
“怎么?”南昭在暗夜里也察觉出来,脱口问。刷的一声响,是药泼到地上的声音。不等南昭惊问,云焕扔了药碗,在暗夜里霍然起身,横臂一扫,将满桌的酒器扫到地上,点起了桌上的牛油蜡烛。
“南昭,你过来看看,这张布防图上几个关隘可标得周全了?”灯火明灭下,南昭见云焕俯身抽出桌上一张大图,手指点着标出的密密麻麻节点,眼睛忽然冷定到了不动声色,“空寂城周围一共有官道三条,各种小道若干,牧民的寨子分布在东南方向……你觉得如果把守住了这几个地方,能扼断一切往沙漠里去的路么?”
“我看看。”南昭也不去想别的,便凑近去看,一看之下他就脱口惊叹了一声,“老天,真有你小子的!花了多少时间?”抬头,看到的却是同僚的脸——灯下的帝国少将戎装上满是酒渍,也没有带头盔,长发散了一半,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落泊,但冰蓝色的眼里隐隐有冷光闪动,脸色竟是罕见的苍白严肃。
“这几天反正也在等消息,闲着没事。”云焕淡淡回答,手指敲击着地图,“我把送上来的文牒全看了,行军图有的没有的,我都标注上去了,也分配了兵力。你看看是否合适,你毕竟在这里当了那么多年将军,对这一带比我熟悉。”
不知为何,虽然那样淡漠从容地说着,南昭却觉得这个同僚宛如一根绷紧到极点的弦,有某种危险焦虑的气息。那样的感觉,记忆中从未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哪怕是当初讲武堂出科比试,到最后一轮不得不和飞廉对决的时候,也不见云焕如此紧张。“***……还有什么好说的?”收回神思,看着这张详尽的地图,南昭叹,“平日巡逻也就那么几条路。你看了多少卷羊皮地图才凑出这张?好一些路是牧民以前逐水草而居踏出来的,大漠风沙又大,地形经常变,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
“我已经让军士们伏到了那些路口附近,”云焕的手指敲击着地图,眉头紧蹙,不知不觉,竟将案几击出一个小洞来,“不过我还在等消息——如果十五日后还没有找到那个东西,看来就不能指望牧民们了,另外得派出将士们全力寻找。”
“找什么?”南昭怔了一下,忽然会意过来了,压低了声音,“如意珠?”
云焕霍然抬头看着他,眼里神色变幻,慢慢冷笑着低下头去看着地图:“巫朗连这等机密也对你说了?”
“禀告少将!”沉默中,室外忽然传来了军士奔来的脚步声,在黑暗的门外下跪复命。
“东西……东西拿到了?”云焕的眼睛忽然雪亮,推门出去,一把拉起了那个回来复命的军士,“白日里让你带人去古墓,可有找到那个东西?”
“找、找到了……”一日来去奔波,那个镇野军团的小队长也已经筋疲力尽,此刻被长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所有、所有的沙蛮子留下的东西属下都打包带回来了……请、请少将查看。”
借着微弱的月光,南昭莫名其妙地看过去,看到回来复命的军士身后放着大包的杂物:酒壶、佩刀、红红绿绿的布帛,还有装着供品的篮子,七零八落地缀着羊骨头和石子,他记得是那几个孩子费尽心思弄出来献给所谓“女仙”的——都是前几日曼尔哥部在古墓前祭神后散落原地的东西,不知道军队费了多大力气才将这些杂物一一拾回。
“退下!”云焕一眼瞥到了那一堆杂乱中的某物,眼角一跳,低声喝退了下属,也不和南昭说话,自顾自地弯下腰去,非常仔细地检查着那一大堆搜罗回来的曼尔哥人遗弃的杂物。
云焕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南昭正在纳闷的时候,忽然看到少将矫健颀长的身子震了一下,脱口问:“怎么了?”
“没什么。”因为背对着房里,他看不见云焕脸上的表情,只是听到少将的声音里有某种奇异的震动。仿佛极力控制着情绪,云焕将手慢慢握紧,撑在膝盖上,站直了身子。他的脸侧向月光,深深的眸子居然军刀般雪亮,只是静静看了南昭一眼,对方便不敢继续追问。
“牢里抓来的几个小沙蛮,都给我放了。”静默中,云焕忽然开口吩咐。
南昭吃了一惊:“现在就放?不是说要关到少将离开才能放么?昨夜那帮人敢夜袭军营,只怕也就是为了抢这几个孩子回去。现下就放?”
“我说放,就放!”云焕忽然冷笑起来,“已经没有必要留着了。”
“是。”南昭是军人,只是立刻低首领命。
“我要出去一下,”看了看暗沉沉的夜,云焕不自禁地握紧了手,声音却有了难以抑止的震颤,依稀听得出情绪的波动。在走出门前,他停住脚步,忽然低声嘱咐同僚,“南昭,你还是不要回京了,将家人接过空寂城这边反而好——真的。”
“可巫彭元帅‘看顾’着我家人呢……”南昭片刻才低声。那一句话让云焕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帝国少将的脸侧向烛光照不到暗里,许久忽然问:“南昭,令尊令堂目下留在帝都,你很担心是么?”
南昭一愣,脱口:“废话,怎么能不担心?那是我爹娘兄弟啊!”
“那么……”云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为了他们,做任何事都肯么?”那样直截了当的问话让南昭变了脸色。灯影重重,高大的身躯在不住地来回走动,带起的风让牛油蜡烛几乎熄灭。南昭搓着手来回走了很久,脸色变得很难看,须发都颤抖着,最终定下了脚步,霍然回头,眼神冷冽:“直说吧!少将要我做什么?”
云焕在灯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同僚脸上神色的更替,冰蓝色的眼睛里也有看不透的变化:“叛国,你肯么?”南昭陡然愣住,定定看着同僚,不可思议地喃喃:“叛……叛国?”
“呵,说笑而已。”云焕看着他,却忽然莫名地笑起来了,不知道下了什么样的决定,双手握拳,猛然交击,“算了,就这样!”
“啊?”根本不知道同僚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南昭诧然,“怎样?”
“收着这张图,替我派兵看着各处关卡。”云焕将桌上的地图卷起,横着拍到南昭怀里,“这一个月内不许给我放一个人出去,否则我要你的命——剩下的事我来做。”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干脆放手一搏!叛国又如何?
策马奔入茫茫荒原,风沙猛烈地吹到脸上,如同利刃迎面割来。
那样熟悉而遥远的风沙气息,让少将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松——八九年了……那么长的岁月之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这片大漠上。深夜里,博古尔沙漠上的风干燥而冰冷,猎猎吹来,似要割破他的肌肤。然而紧握马缰,手里温润如水的感觉却在弥漫——甚至透过手背,扩散在身侧的寒气里,将他裹住。不知是什么样奇异的原因,博古尔沙漠的风吹过,陡然他浑身都温暖湿润起来。
云焕在出城后勒马,松开了握紧的左手,垂目看着掌心里那一颗青碧色的珠子:径长一寸,晶莹剔透,在月光下流转出青碧万千,那种碧色连绵不绝,细细看去,竟如波涛汹涌流动——云焕握珠,策马迎风,缓缓平举左手:方圆一里内的风沙,忽然间温暖湿润得犹如泽之国涌动的春季明庶风。
龙神的纯青琉璃如意珠!
刚才从那一堆砂之国牧民狂欢遗留的杂物中发现的,正是他踏破铁鞋寻觅的如意珠。就在那个被装饰得花花绿绿、坠满了羊骨和石子的供品篮子上,不出所料地、他解下了这颗混杂其中的旷世珍宝。
看起来如此复杂的事情,居然完成得如此的简单——如果不是那些曼尔哥人昨夜前来劫狱,他都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事。
罗诺族长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因为逼不得已,如何会做出为了几个孩子袭击帝国军团的蠢事?昨夜平息了夜袭后,沧流帝国的少将坐在黑暗里,按捺着心中的汹涌情绪,慢慢想——对曼尔哥一族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对女仙的承诺,而决不是贸然去救几个孩子。罗诺族长又是出于什么考虑,非要孤注一掷地潜入空寂城?
唯一的答案就是:经过几天的寻觅后,曼尔哥一族发现这几个孩子和如意珠有密切的关系!
帝国少将霍然长身而起,立刻命令属下提审那几个孩子,以及被俘虏的夜袭者。
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虽然那些沙蛮子无论老少都倔强不屈,有着游牧民族天生的剽悍性格,但对那几个孩子使用了催眠术后,所有的真相都一览无余了。
他万不曾想过,如意珠早已出现在石墓前的旷野上——无论谁,哪怕是那些沙蛮子自己,都不曾料到首先发现这个珍宝的,居然会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些景仰“女仙”的孩子,将拣到的珠子和羊骨石子一起,用来装饰了盛放供品的篮子。
低头握着手里的宝珠,定定思考着什么,云焕眼里的光芒变幻无定。
贻误军机又如何?背叛国家又如何——自小就没有一个族人或外人在意他。而对他来说,所谓的国家或者族人,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在这个世上,他不过是在孤军奋斗,往更高的地方跋涉,他只忠于自己。
所以,他不择手段,也要留住心中那唯一一点光和热。
云焕在古墓前的空地上翻身下马,看着暗夜里那隔断一切的白石墓门。冷月下,荒漠发出金属般的冷光,沙丘在风中以人眼看不到的速度移动。而这片石墓前的旷野上,却始终没有堆积起沙丘——或许是周围丛生着浓密的红棘挡住了风沙。
地面上一干二净,应是镇野军团的士兵按他的吩咐,将所有杂物清理过了。
云焕抬起头,看着墓门旁那个小小的高窗。夜色里,它犹如一个深陷的黑色眼眶。
少将微微打了个冷战。他并不是个做事冲动不顾后果的人,虽然这次陷入了完全的被动局面,可出城之时,心里依然严密地筹划好了退路,本以为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住这片博古尔沙漠——但不知为何,来到古墓外,一看到紧闭的墓门时,咔啦一声,所有苦心孤诣树立起来的屏障完全溃散。
“如意珠我带来了!”也顾不上拴马,他拾级冲上,本想敲门,转念却只默默将手按在厚重的石头上,沉声发话,“湘,放了我师父!”
然而,黑暗的墓室内没有人回答。
荒原上的风沙尖利地呼啸着,割在他脸上。云焕的手用力摁在冰冷的石门上,手腕的烫伤隐隐作痛——黑沉沉的门后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出来了。那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让少将一惊,控制不住地脱口:“湘!出来!放了我师父!”
“看来很急嘛……”忽然间,石门背后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了,讥诮而冷定,“少将果然能干,才七天就找到了如意珠?”
“放了我师父。”云焕的手按在墓门上,死死盯着那道门,重新控制住了声音。
“我要看如意珠。”隔着石门,湘的声音甚至冷酷过云焕。
“如意珠就在我手里。”沧流帝国的少将把手抵在石门上,掌心那枚青色的珠子贴着石头,“你是鲛人,应该可以感觉出真假——把你的手贴在石门上看看。”
琉璃般青碧的珠子摩挲着粗糙的石壁,珠光照亮云焕的脸。夜风干燥,但冷硬的石头上居然慢慢凝结出了晶莹的水珠!
那就是四海之王龙神的如意珠——即使在沙漠里,都能化出甘泉!
石门背后有隐约的摸索声,湘低低叫了一声,随即压住了自己的惊喜,冷然吩咐:“把如意珠从高窗里扔进来。”
“先放了我师父!”云焕低声厉喝,眼里放出了恶狼般的光,“我怎么能相信你这个该死的贱人?”
“不相信也得信啊,云少将。”听到那样的辱骂,湘反而低笑起来,冷嘲:“你想不想知道你师父现在的情况如何?那些毒正在往她全身蔓延——你不想她多受苦吧?”顿了顿,仿佛知道外面军人的内心是如何激烈地挣扎着,湘隔着石门低低补充:“而且,我就算拿了如意珠,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堵在门口,你的人把守着一切道路……我不过要亲眼确认一下而已——你快把如意珠给我,我就通知同伴把解药送过来,免得你师父那么痛苦。”
湘的声音甜美低哑,一字一句都有理有节。云焕将手抵在墓门上听着,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免得师父那么痛苦?到底师父如今怎样了?
讲武堂上,教官曾介绍过鲛人复国军所使用的毒。那些毒药提炼自深海的各种鱼类水藻,诡异多变,其中有几种,据说连巫咸大人都无法解开。
不知如今湘用在师父身上的,又是哪一种?
“给你!”一念及此,再也来不及多想,云焕一扬手,一道碧光准确无误地穿入了高窗。门后响起了细碎的声音,应是湘摸索着找到了那颗珠子。
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正当云焕惊怒交加,忍不住破门而入的时候,一道蓝色的焰火呼啸着穿出高窗,划破大漠铁一样的夜。它射到了最高点,然后散开,垂落,消失。
“果然是真的如意珠,”门后湘的声音依然冷定,“我的同伴立刻就会将解药送来。”她的同伴?云焕猛然一惊,抬头看着烟火消失后的天空。
难道这片干燥寒冷的博古尔沙漠上,还有其他复国军战士出没?以鲛人的体质,根本不能在沙漠里长久停留——除非是相当的高手。比如……几个月前在桃源郡碰上的那个复国军左权使炎汐。
湘不过是个间谍,而真正策划此次行动的复国军主谋,只怕还没有露面吧?“云少将,我知道你一定在外面埋伏了人马,请将其撤走。大漠平旷,若有丝毫异声,就小心你师父的安危。”隔着石门,湘的声音一字字传来,显然早已有了盘算,一条条提出,“此外,给我们准备十匹快马、罗盘、丹书文牒、足够的食物饮水。自我离开这个古墓起,三天之内不许出动人马来追。”
“好。”根本没有考虑,云焕对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慨然应允,“只要师父没事,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
“呵。”湘在门后笑了一声,“那么赶快去办——日出前我的同伴就会送解药过来,天亮前我们就要离开。”
“没问题。”云焕一口答应,但眼里隐约闪动恶光,“但我要确认师父没事,才能放你们离开!”
“呵……那当然。”湘冷笑起来,“可是如果慕湮剑圣没事了,云少将真的会如约放了我们么?以你平日的手段,不由让人不怀疑啊……”然而笑着笑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算了,反正都是在赌,我不得不信你,你也不得不信我。还不快去准备我要的东西?站在这里干什么?”
鲛人傀儡那样的厉声命令,让云焕眼里冷光大盛,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走向远处埋伏的士兵,将负责监视石墓的队长叫起来,一一吩咐下去。但在没有进入石墓见到师父前,他决不会撤掉包围此处的兵力,让鲛人拿着如意珠逃之夭夭。
如果见到了师父……呵呵。冷笑从少将薄而直的唇线上泛起。
湘,湘——他想,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名字。
天色变成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云焕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所有人悚然一惊,刀兵出鞘。
夜中,火把熊熊燃起,映照着来人的一袭白袍,深蓝色的长发在火光下发出水的光泽。
“云少将。”勒马止步,马上白衣男子从容说道,一边举起了右手,淡定的声音和胯下骏马剧烈的喘息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是来送解药的。”
云焕霍然转头,对上那双深碧色眸子的刹那,他陡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感觉。
“都退下!”少将举起右手,喝令部下。镇野军团的战士迅速列队退开,回到各自的隐蔽处。一时间,古墓前空旷的平野上,只剩了两个人。
来人翻身下马,显然经过长途跋涉、骏马早已脱力,在主人离开的刹那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屈,跪倒在沙地上,打着粗重的响鼻,在清晨前的大漠寒气中喷出阵阵白雾。
火光明灭中,云焕冷冷打量着来人——俊美而纤细的容貌,深碧色的眸子和蓝色的长发,那样明显的特征,令人一望而知属于鲛人一族。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鲛人?在大漠里见到一个鲛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不留意吧?
“湘说,如意珠已经拿到了,”在少将恍惚的刹那,对方开口,“所以,我来送解药给你。”
“解药”两个字入耳,云焕目光霍然凝如针尖,足下发力,刹那间抢身过去,劈手便斩向来人颈间。来人也是一惊,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陡然发难,于是本能地侧身回避,铮然从腰间拔剑,一招回刺。
“叮”,乍合又分,刹那间高下立判。虽然都是反向退出几步站定,也各自气息平甫,然而云焕手里已经抓到了那只装有解药的盒子。少将并没有急着去打开那只救命的盒子,反而有些惊诧地看着一招封住了自己攻势、踉跄后退的鲛人复国军战士。
周围埋伏的镇野军团战士已按捺不住,准备冲出来援助将领,云焕连忙竖起手掌阻止——于公于私,他万万不愿让属下知道得太多。
静默的对峙中,他看着面前这个居然孤身前来的复国军战士:这个鲛人能组织如此机密的计划,在复国军中地位必然不低。而最令他惊讶的是方才鲛人那一剑的架势,居然十有八九像本门“天问”剑法中的那一招“人生几何”!虽然细微处走形,可已然隐隐掌握了精髓所在。
怎么可能……诧异间,云焕恍然回忆起几个月前遇到的左权使炎汐。那个复国军领袖的身手,同样隐约间可见本门剑法的架势。难道说,西京师兄或者白璎师姐,已将剑技传授给了鲛人复国军?
不可能……空桑和海国,不是千年的宿敌么?而且,如果是师兄师姐亲授剑术,亲传者剑术必然不止于此。如何这两个鲛人的剑法却时有错漏,竟似未得真传?
“右权使寒洲?”刹那间的联想,让云焕吐出了低语。白衣来客冷定地觑着沧流帝国的少将,算是默认。虽然一招之间被夺去了解药,他却依然沉得住气,出声提醒:“天快亮了,还不快去解毒?”云焕神色一变,打开盒子看到里面一枚珍珠般的药丸,却满怀狐疑地看了看对方。
“放心,如意珠已经拿到,你师父死了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右权使寒洲俊秀温雅,谈吐间老练镇定,却不怒自威,“我和湘都还在你的控制之内,这根救命稻草,我们一定会牢牢抓住。”
“呵。”云焕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将那个盒子抓在手心,转身,“跟我进来。”
在踏入古墓的刹那,他举起右手,红棘背后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树丛刷刷分开,无数利箭对准了古墓的入口,尖锐的铁的冷光犹如点点星辰。杀气弥漫在墓前旷野里,云焕在踏上石阶时极力压抑着情绪起伏,回头看着右权使,冷然道:“在师父没事之前,你或者湘敢踏出古墓半步,可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寒洲没有回答,只是镇定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云焕入内。
云焕抬起手叩在石门上,不等叩第二下,里面便传来了低缓的机械移动声,石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阴冷潮湿的风迎面吹来,那一个瞬间,不知道是否太过紧张,云焕心头陡然一跳。
“师父呢?”看到站在门后的鲛人少女,他脱口喝问。
“呵,”湘微笑起来,抬起了头,“在里面。”黑暗的墓室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便是鲛人手中握着的纯青琉璃如意珠。青碧色的珠光温暖如水,映照着湘的脸——然而,青色的光下,原本少女姣好的容色凭空多了几分诡异,深碧色的眸子里闪着幽深的光,看了旁边的右权使一眼,随即默不作声地带路。
下意识地回首扳下了机关,沉重的封墓石落地,将三人关在了墓内。虽然心中焦急,可一旦真的踏入了古墓,云焕居然有些胆怯,起步之时略微迟疑。
那一迟疑,湘便和寒洲并肩走在了前头。
古墓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一路走来,云焕只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止不住地想拔剑——但在青色珠光映照下,所有东西都和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甚至那个破碎的石灯台都还在原处。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云焕一边紧紧盯着前面领路的两个鲛人,一边心下念转如电。心里的紧张,让一向精明干练的少将没有留意:前后走着的湘和寒洲虽然看似沉默,空气中却隐约有低低的颤音——似是昆虫扑动着翅膀,发出极为细小的声音——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发声方式:潜音。
讲武堂里教官教授过每个战士识别潜音的方法:沧流帝国这方面的研究和机械学一样,几臻极致。多年对复国军的围剿中,十巫已经破译出了鲛人的潜音,并拟出了识别的对策。就算是不懂术法的普通战士,只要平定心神,捕捉最高音和最低音之间的波动频率,基本就能按照图谱破译出大致的意思。但此刻极度紧张忐忑的云焕,却没有留意到空气中一闪即逝的潜音波动。
冒着极大的风险,复国军的女谍启动嘴唇,迅速说了一句什么。
寒洲那一步在刹那间凝定在半空,面色震惊——如果不是云焕在他身后,此刻定然会察觉反常。刹那的停顿,然后那一步毫无痕迹地落到了地上。寒洲同样迅速地回答了一句,眼里的光已经从震惊转为责问。
然而湘神色不动,嘴角泛起了冷酷的笑意,简短回答了一句。
此刻,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石墓的最深处,湘率先停住了脚步,目光掠过寒洲的脸,冷如冰雪。寒洲脸色铁青,定定看着室内,缓缓吸入一口冷气。他的脸上,除了淡碧色的珠光,忽然也浮动着不知何处投射而来的点点诡异红光。
“你师父就在里面,”黑暗中,湘站定,一手放在半开的最后一道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云焕,“要不要进去看看?”
“走开!”看到那样的神色,云焕陡然一惊,一把拨开她。忽然又是一迟疑,回头冷冷看着两个鲛人,眼神冷厉如刀:“如果你们敢玩花样……”
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珠光下脸色竟是青碧色的:“真是有趣,云少将也感到底气不足了?放心好了,我们人都在这里,又跑不了,如意珠也在这里——如果玩花样,一出去你的属下就会把我们射成刺猬吧?”云焕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她,目光阴鸷,“知道就好。”
“嘻,快去,”湘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入内,“好徒儿,你的美人儿师父在等你呢。”
“闭嘴!”云焕变了脸色,不再看两人,推门入内。推开门的刹那、暗夜里无数浮动的红光,投射在三个人脸上,伴随着阴冷潮湿的气息。石墓最深处,原本是地底泉的水室,此刻盈满了点点红光涌动游弋着,如同做梦般不真实。而原本干燥的沙漠石室,转瞬变成了潮湿的丛林地底!
简直是梦里都看不到的情形:仿佛有无数活着的星星在移动,或聚或散,脚下踩着的不是石地,而是潮湿厚软的藻类!借着移动的光,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巨大的藻类在疯狂地蔓延着,占据了整个石室,并随着门的打开,狂热地一拥而出,往别处侵蚀。
而那些红点,就是附着在水藻上的小小眼睛,活了一般地移动着,如同小小的蘑菇。那是什么?那都是些什么?
有水藻缠绕上了他的脚,云焕下意识地抽剑斩去。可剑一出鞘,那些红色的眼睛蓦然聚了过来,围在他身侧,注视着他,宛如漫天的星斗分散聚拢,璀璨而诡异。在水藻的最深处,光凝聚成了一道红色的幕,笼着一个沉睡的人——白衣上弥漫着点点红色的光,宛如一张细密的网从她体内渗出,裹住了她。
一眼看过,云焕脱口惊呼,光剑铮然落地——师父……师父,竟是死了!就在云焕失神的一刹那,湘将如意珠握入手心,一拉寒洲:“快走!”
漫天的红光里,两个鲛人转瞬消失于黑暗最深处,扑通声中双双投入水底。
方才用潜音迅速交换的话还在空气中,以人听不见的声音缓缓回荡,渐渐消失。分别是湘冷定的叙述和寒洲震惊的责问:
“她已经死了。”
“什么?谁叫你自作主张杀了她!”
“反正已经死了……你以为云焕真的会守信放我们走么?我们必须下手比他更早、更狠!右权使,我已从赤水召来了幽灵红藫,等一下趁着他失神被困,我们立刻走。”
“不可能走得了!外面都是伏兵,所有的路口都被监视,云焕一声令下,没有人质,我们无法逃出去!”
“错。云焕他在短时间内再也无法行动了……任他多强,这次我要彻底击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