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沈志亮
我和沈飞爸爸边走边聊,直到半岛的岛头,那岛头像一艘巨轮之首,面前是静静涌动的潭州水道。我俩坐在岛头的椅子上,我俩都点了一支烟,暗夜中,两个暗红色烟头一闪一闪,像两个不离不弃的灵魂,在历经一百七十多年之后,依旧不愿分开。
潭州水道的流水特别安静,似乎偶尔会停下来,不再流动,好像在细细倾听沈飞爸爸的讲述。
我说:“既然如此,那沈飞怎么没有改姓呢?不是你家祖公立下了改姓之约吗?”
沈飞爸爸说:“改了,我本来姓郭。”
沈飞爸爸的讲述更像是沈志亮自述,在暗夜寂静的河边,似乎是沈志亮的灵魂附体一般,穿越了百年的时光。
道光二十六年(1846)8月29日郭金堂投案,30日,我也随即自首。
人活的就是一个“义”字。郭金堂无妻无后,尚不怕死,我沈志亮有妻有后,如果苟活在人世,那还有什么脸面?再说,已经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为我而死了,我要是再埋头不敢出面,我还算个刺客吗?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为这片土地尽了我的本分,我也愿意将我的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这将使我的人生更加完美,可以说自首伏法,这是我的理想。何况当时,徐广缙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道光皇帝早就被英美葡三国的威胁吓破了胆,我再不自首,就是缩头乌龟了。同时,鲍俊在闻听了自己的外甥郭金堂替罪的事后,会怎么想?他是读书人,肯定会为自己的外甥而骄傲,这也是他暗中支持我们的缘由。这些读书人自己干不了什么,但他们明白这个世界应该干什么,应该怎么干,这个世界的正道在哪里。加之郭金堂尚无婚配,没有子嗣,他要是伏法了,他可真就此终结了,历史上只有他空空的名号了,这对他不公平。如果我自首了,谁的罪责谁背,他至少也不会被判死刑,因为他并没有杀死李特,甚至都不算重伤,加上他舅舅和徐广缙的运作,或可免去一死。
就在我做了种种分析,决心自首的前夜,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我家的家谱序言,是徐广缙徐大人所写。我仔细反复地读了这封信之后,才渐渐明白徐广缙徐大人为我家写这个家谱序言的目的:徐大人看来是撑不住了,他的头顶上是清朝皇帝、葡萄牙政府、英国政府、法国政府、美国政府,我知道,他这是万般无奈才给我写了这封信的,当初我举事之后,是他安排我家小来到顺德,是他保护了我们十多天,既如此,岂能负了人家这片好意!我将这封信交给妻子,让她好好保护,将来请鲍俊先生抄写在家谱上,供在我家的神龛里,我死而无憾。
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走进了顺德县衙的大门。为了保证我自首的事为众人所知,做成铁案,我特意请欧老七写了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刺杀亚马留者,沈志亮也!同时,我也像郭金堂一样,在衙门口向顺德百姓讲述了我刺杀亚马留的经过,并述说了之前投案的郭金堂并不是真正杀死亚马留的刺客,他只是刺杀亚马留的副官李特未遂,他只是想替我送死。
现场有人显然在怀疑我的身份,认为我是冒充英雄,开始发问:“你为啥要刺杀亚马留?”
我祖上原本是商人,往来于福州和广州之间,二十年前,我家的商船在海上被葡人抢掠一空,这可是我家全部家当,祖公和家父奋力保护财产,被葡人当场击毙。当我家的商船一日漂浮在岸边,有人发现我家祖公和家父的尸体,急急差人给我家捎信,十五岁的我从学堂跑到现场,我蒙了。和老母安葬了祖公和家公,我在他们坟前起誓:不除洋人,誓不为人!不报此仇,不苟活于世!我家只剩下我和老母二人艰难度日,家道从此衰落。
道光二十五年(1845)11月20日,葡萄牙女王玛丽亚二世公然宣布澳门为“自由港”;道光二十九年(1849),澳门总督亚马留单方面宣布,不准中国海关和税馆在澳门执法收税,中国官员及家属被迫全部撤离。从此,葡萄牙占领我的家园澳门,不仅停止向中国政府缴纳租金和关税,1846年5月,又宣布对华籍居民征收地租、人头税和不动产税,把原本只对葡人实行的统治扩大到华籍居民。我家原本就不太充裕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亚马留这是要将我们望厦的人都逼上绝路啊!1848年,亚马留下令修建一条开关马路,自水坑尾起,向北经龙田村背后,直出马交石、黑沙环再到关闸,正好经过我们村的坟场。亚马留下令限期迁走,逾期就铲平坟墓,将骸骨扔进大海。岂有此理?祖坟岂能随意迁动?村民气愤难当,却无可奈何,只有观望等待。孰料一夜之间,我家入土未安的祖公和家父的坟墓,连同其他人祖上的四座坟墓都被他们毁了,都被推平。这些坟墓里埋的多数是近年来在海上和葡作战时死的村民,这一推,就是想抹掉他们的名字,还有更多活人心中的仇恨。此仇不报,我枉背了一张人皮。全村人的脸上蒙着一层云翳,像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可恨的是1849年3月5日,亚马留限令设在关前街的中国海关“关部行台”8天内撤出,3月13日派兵捣毁了海关,并随即拆毁了竖立在市政厅的刻有《澳夷善后事宜条议》的石碑,并擅自审判在澳门的华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和郭金堂还有其他几个兄弟有同样的仇恨,我们一致决心铲除这个恶魔。亚马留已经狂妄到了极致,他曾举着他的独臂说:“我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扫荡敌人,我单手足矣!”听听他狂妄到了什么地步!单手?是的,他的另一只胳膊!这个杀人狂魔天性凶残暴戾,十八岁前往巴西参加葡萄牙殖民战争,在战场上他右臂被大炮炸掉,他在现场自己仓促包扎了一下伤口,危难之际,用独臂指挥战斗。此后,他被葡萄牙女王封为海军上将,葡萄牙人一时称其为“独臂将军”。也正因为他的残暴兽性,才被葡萄牙女王看中,将他派驻澳门,替代前任总督。
从春天铲平我家祖坟之后到秋天,我一直在观察亚贼的行踪。我发现亚马留经常骑马到望厦村、龙田村一带游逛打猎,我一直在瞅机会,可因为亚马留每次游猎,随从众多,防范甚严,始终没能下手。其实,亚马留也很狡诈,他知道自己恶行累累,总是提防,但是见屡次游玩都无意外发生,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8月22日,这个疯狂的恶魔将炮口对准县衙,扬言要炸毁县衙,赶走县丞汪政和全部中国官员和衙役。同知汪政无可奈何,好在只是恐吓,也没有真的开炮。当日黄昏时分,亚马留带着副官李特,驰马前往关闸,只有两人。我清晰地看到亚马留的副官的马背上挂着几只硕大的鸟,鸟头朝下,似在喊冤叫屈;亚马留的马背上挂着一只更大的鸟,似乎是白鹳,一只翅膀半张,腹部洁白的羽毛上有鲜红的血迹,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我暗藏在心中的仇恨:在你亚贼杀死这只白鹳的时候,注定你的死期将至,你的鲜血将很快被用来祭祀这片土地。
我知道这是罕见的机会,平日亚马留都是前呼后拥,而今日只有两人:报仇雪恨的时机来了!我迅速安排兄弟们行动:“今日鱼仔怎么像死鱼,快快鲜的唔——”装扮成鱼贩子的兄弟听到我的喊声,旋即开始靠拢:卖水果、蔬菜的兄弟开始以暗号叫卖:“火参果啦,非洲货哦——”郭金堂藏在路边的树丛中,他想得更为周到,早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野花和豆瓣从暗处撒在路边,以引诱亚马留的马。这时候天色渐暗,只见亚马留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越走越近,亚马留骑的马身上那只沾满血迹的白鹳左右摇晃,像一面折断的旗帜。那匹马闻到了花香和豆香,便停在路边吃豆瓣。我手举事先准备好的状纸,口喊冤枉,来到马前大呼:“大人,冤枉啊——”
亚贼见我前来申冤告状,便用执缰绳的左手向我伸出食指,向他那边勾了勾。
我走上前,扑通跪地说道:“冤枉啊大人!小的叫沈米,家住龙田村。昨天县衙突然派几个兵勇到我家,要小的搬家到黄埔,离开澳门,小的不从,他们便大打出手。小的挨了一顿打,无奈告到县衙那里,县衙非但不管,还训斥了小的一顿,非要我搬走,请大人为我做主!”
“澳门我说了算,谁敢强迫你搬迁,岂有此理!状纸拿来——”亚贼傲慢自大地说着,伸出独臂,接过状纸,就在用嘴巴咬开状纸信封的一瞬间,他用狡黠凶恶的目光和我对视。
我想,此一刻,他已经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无可隐蔽的深仇。
我浑身颤抖,所有的仇恨冲上脑门,我迅疾抽出藏在身上的刈刀,向他砍过去。我原本是想用刈刀勾住他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拉下来,正好割了其首级,不料亚马留身高过人,加之骑在马上,我的刈刀柔韧有力地插进了他的左肩部,他龇牙咧嘴猛一侧身,状纸从他的嘴里滑落下来,我的刈刀划破了他的肩头和军服,一道血口随着刈刀划开,鲜血随刀涌出来。其他几个兄弟旋即围拢扑过来,亚马留在惊慌疼痛之余,慌忙用左手将马缰绳衔在嘴里,准备用独臂掏枪还击,我再次一刀刺向他的胸部,他又一个趔趄。这次,我的刈刀勾住了他的手枪带,我用力一拉,加之兄弟众人合力,将这个高大强壮的亚贼拉下大马,哗然扑地,一团尘土惊起。我从腰间拔出利斧,向他的颈部剁下去,亚马留狰狞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那原本可恶的脸庞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龇牙咧嘴。
此时,我才知道郭金堂刺了亚马留的副官李特一刀之后,李特拍马仓皇逃跑。郭金堂也不恋战,迅速来到现场,手起刀落,将亚贼的独臂也砍了下来。郭金堂提起亚马留的左臂手腕,站起身来,如同在玩着幻术。
一张纸飘落在亚马留的无首尸边,那是我的状纸,上面写着: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天已经黑透,旁边就是莲峰庙。莲峰庙的庙门露出一点微光。我和兄弟们提着人头和独臂,迎着那一缕微光,来到庙里,将那人头和独臂供在神像前,燃烛上香。我们一行人跪下,告慰为守卫自己的家园而葬身大海和死在亚贼手上的无数冤魂。
如今,仇恨已报,再无遗憾。
顺德百姓掌声雷动,有人喊:“不要自首,带领我们继续杀敌!”我似有所悟。此时,衙门的大门已然敞开,我回头说:“我死了,变成鬼,也要保护你们杀尽葡鬼,还我澳门!”
我毫不后悔,走进了衙门大牢。
我和郭金堂迅疾被押解到了香山县衙。
据广东省档案馆现存的《杀害西洋兵头亚马留凶手沈志亮供词》载,时年45岁的沈志亮说:“夷兵勒索银钱,阖澳民众愤愤不平,即西洋夷人也因亚马留派银两、短给兵饷、奸淫妇女各有怨言。小的心怀愤恨,起意乘间把亚马留杀死除害……闻之夷传说,亚马留带人无多。小的就身藏尖刀在那路旁等候……委因亚马留平毁祖坟愤恨将他杀死,并没别故。”
9月14日,官府衙役端来上好酒菜,摆在我的牢房内,对我说义士被判极刑,明晚执行,不知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说:“郭金堂呢?”那位宣判的衙役抱拳跪拜,说:“义士,您眼下被判极刑,还要顾全郭金堂,真是令人感佩!郭金堂充军新疆伊犁。明晚一同上路。”
我哈哈大笑:“好!一起上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死得其所矣!我唯一的愿望是见一面郭金堂。”
衙役说:“您签字画押,之后我禀报大人。”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端庄地写下了我的大名,这是我平生写得最为豪气的一次。我也曾读书习字,懂点书法,十五岁之前我家境尚好,若不是葡贼寇杀了我祖公和家公,我可能还能在学堂读书呢。
很快,郭金堂被带到了我的牢房,我们隔篱相见,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他走过来,我斟酒奉上:“金堂兄,这就是我人生最香的酒,要与你分享!你无须担忧,尽管去吧,充军新疆,这是最好的安排!记得去新疆找林则徐林大人,他也是被贬新疆不久。我曾在他手下干过几天水勇,只要你提起我的名号,他定当优待您!我的理想即将实现,为我干一杯!”
我俩满饮一杯。
“新疆的事舅舅和徐大人已经安排好了!也已经修书与林则徐大人,兄长尽可放心。”郭金堂说完,我们再干第二杯。
“只要我活着,兄长的家就是我的家,兄长的儿就是我的儿!”郭金堂说,“暂时几年,生计应该不是大问题。等我从新疆回来,我自会料理,请兄放心……”郭金堂话没说完已经哽咽难当。
第三杯之后,那衙役说:“两位义士,不能再喝了,县太爷有令,今晚即将启程,免得耽误事端。”说话间他撤走了酒壶。
郭金堂含泪说:“沈兄,今日一别,就等来生了!兄长放心,我郭某将来有后,必将姓沈,你的牌位就是郭家的牌位,请你不要忘记。只要我郭某活一天,留下一个后人,都姓沈。”
我知道,郭金堂这是还我改姓之谊。
我跪倒在地,叩首有声。
郭金堂也伏地跪拜,泣涕不绝,直至我喊来衙役将他拖走。
大牢寂静无声,似乎在等待15日子时的到来。我知道,肯定是这个时刻,如果是在白天,将会激起多大的民愤,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那肯定不是徐广缙和道光皇帝想要看到的。
子夜时分,我的牢门哗的一声打开,我知道我的归期到了。一位衙役进来,递过一身军服,说:“义士,什么也别说,快穿!”
我站起身,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这是何为,我是要赴死的,穿这身衣服做什么。
那衙役见状也急了,说:“这是您活命的衣服,快穿啊!闲话稍后再叙。”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徐广缙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我穿上衣服,那衙役说:“快走,你现在是军役朱大山了,记住。”
我随着那衙役出来,门口站着郭金堂,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我。
那衙役说:“郭金堂,现在我们去新疆伊犁充军了,你可知道?”
郭金堂说:“沈志亮呢?”
我心中一阵酸楚,默默站在他身后。
那衙役说:“就在前面。走吧。”
郭金堂戴着镣铐,在我和衙役的羁押下,走出了县衙大门。县衙大门外,一队人马肃静无声。队伍正前方是一辆囚车,囚车内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他的头顶插着一杆白色令箭,在暗夜里格外刺目,像一把利剑,即将刺破黑穹。上写四个大字:刺客沈米。
我们走出香山县接近斗门村的时候,远远看着村口挽幛高悬,上书:义士沈志亮走好!村人跪地向东,烟火熊熊,纸钱凌乱,哭声震天。
我知道那个刺杀了亚马留的我已经死了。
另一个我于次日抵达广州时,衙役买来一张澳门印发的报纸,头条《刺客沈米今晨被砍头》。
我们翻越韶关梅岭,跨过长江,越过秦岭,进入天寒地冻的河西走廊,再沿着天山走廊于次年3月抵达新疆伊犁。
第三年,我和郭金堂又缓缓返回顺德陈村。回来的时候,我老母已因过度悲伤而离世,家妻又为我生了一个男孩,已经两岁多了,名叫郭阿哥,后来我改名为郭小米。
郭金堂回来后也改名为沈金,很快完婚,次年生了儿子,叫沈生国。
沈飞爸爸的漫长叙述像潭州水道那一脉缓慢的流水,两位义士的人生脉络至此才大概清晰,但我还是没有明白:既然约定两家改姓,为什么现在又改回本姓了呢?
沈飞爸爸说:“我们两家一直没有改回本姓,直到澳门回归,亚马留的铜马像被拆除后才改回来。自从我家祖公从新疆回来,每年9月15日,我们两家都要走一趟澳门,祭祀前山鹿仔山城墙下替我祖公而死的那位死囚。当年当日,那位死囚替我家祖公死之后,前山百姓为他修建了“义士沈米之墓”,当地百姓每日黄昏在墓地哭悼,直至七七四十九天。
沈飞爸爸这次声音里带着微笑说:“我们家族的人说来也好笑,就这么轴、固执、一根筋,哪有自己给自己上坟的。”
“我家祖公沈米活了九十八岁,郭金堂小我家祖公十二岁,也活了九十多岁。晚年他和郭金堂约定要埋在一个墓地,最终我父亲都遵从了。你看,就在那里,就在那个小山上。我们两家人年节上坟都在一起,至今也是。”
远远的,我看见陈村南面有一座小山包,隐约像一个马蹄糕,稳稳放在那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那你怎么还那么计较外泄祖上的事呢?”我笑问沈飞爸爸。
他很诚挚地笑了:“我就是个古板的人,还不是为了让沈飞记住,我们活得多么不易。”
汪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原创版》《解放军文艺》《作品》《飞天》《西北军事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数十篇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枯湖》《白骆驼》《西徙鸟》《随风而逝》等。曾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