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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汪泉:刺杀

4.郭金堂

我和沈飞妈妈聊过天之后的次日下午,沈飞重新出现在篮球场。我知道这是沈飞爸爸想开了此事。我故意问他为啥这几天不见他的影子,沈飞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一个劲儿地从三分线外以铅球式的动作投篮。

为了补偿给沈飞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我故意和他赌球,我说如果我在三分线外投篮五次不中,就请他们喝饮料;如果他能五次从中线投球不碰篮板,他请客。他同意,只是说他没钱。我说那他就做三十个俯卧撑。他同意了。比赛自然是他胜了。

小区门外就有一个小超市,我和沈飞来到大门外,给他买了瓶冰镇绿茶,我要了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我们溜达的时候,我看见他爸爸开车进了小区大门。我告辞说要回家,沈飞也匆匆回家了。

我想见见沈飞爸爸。我看见沈飞爸爸将车停好,路过球场时,望了一眼,然后就朝楼下走来。

沈飞爸爸有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老汪啊!”

我说:“是我对不起孩子。我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我们找地方聊聊?”

“我先回家,然后加你微信聊,孩子他们在家等我呢。”沈飞爸爸说。

我回家吃完晚饭后,拿起手机,看见有人加我,正是沈飞爸爸。我们聊了很久。他首先道歉,说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了,但这事的确是他家的秘密,为此有人付出了生命,连他们家都改姓了,所以那天很不礼貌,请我原谅他。他也知道我和孩子相处得不错,自从孩子和我打球,懂事多了,肯定是我打球时教育有方。我说这也正常,我是做出版的,身体每况愈下,只好每天打球锻炼身体,正好和孩子们打球身心愉快,也就有了这段友谊,我很珍惜,尤其是他家的孩子沈飞,既懂事又有志气,这是最难得的,他要好好教育,孩子一定有大出息的。

在一番客套之后,我好奇地问:“你刚才说,你家为此改了姓?”

他才徐徐说出了他们家后来改姓的事。

郭金堂自龙舟节从舅舅家回来,刺杀亚马留之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这八人当中,沈志亮其实早就有了一个可行的方案。自从有了刺杀念头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盯着亚马留的行踪。他发现亚马留总是在周末和随从外出打鸟。唯有这个机会可以下手。为此,他们八人周密部署,终于在8月22日,完美刺杀了亚马留,但是最大的失误是刺杀亚马留副官李特没有成功。这个刺杀任务原本是交由郭金堂和另外一个人来完成的,没想到当时李特见亚马留被拉下马,似乎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郭金堂就在李特的身边,他冲上去,抽出刈刀,向这个葡人一刀砍去,正中李特的大腿,他在马上一个趔趄,却没有掉下来;因为郭金堂的动作快而猛,其实早就惊吓了那匹马,那马嘶叫一声,纵身就跑,李特死死抓着马缰绳,乘机驱马向澳督府方向跑去。郭金堂悔恨不已,眼看着李特瞬间从他手下溜走,他捶胸顿足的时候,不远处的沈志亮已经将亚马留的人头提在手上,向他张望。郭金堂转身来到沈志亮处,将亚马留的独臂三下五除二剁了下来,接着将亚马留的尸体搭上马背。那马驮着亚马留的尸体,在黄昏中向葡人所立的界碑奔去。那块界碑当地人叫亚婆石,上面刻有葡萄牙国徽和其单方面宣布澳门为自由港的时间“1848”。那匹马驮着亚马留的尸体,独自嗒嗒而去,就在那块亚马留亲自竖立起来的界碑前,那匹马似乎疲乏至极,再也走不动了,低低嘶鸣一声,尸体无声滚落下来,像一个阴影落下,旋即被黑暗吞噬。

李特没死,是这个黄昏最大的阴影。

沈志亮提着亚马留的人头,郭金堂提着亚马留的独臂,领着一众弟兄,旋即来到距刺杀现场不到三百米的莲峰庙,祭祀被亚马留害死的无数望厦百姓冤魂。他们也像一众冤魂,哗然拥进庙门,将血淋淋的头臂献在昏暗的香案上,全体跪拜,叩首。

沈志亮曰:“谨以此贼头臂祭于神前,祭奠我香山望厦死于此贼的父老乡亲!”

祭毕,他们像一面暗淡的旗帜,在风中飘飞至关闸前。

驻守关闸的清兵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没问半个字,看着他们浑身血迹,看着他们手中所提的亚马留人头和独臂,甚至欣喜地放他们进了关闸,以敬慕的目光送他们一行飘然而去。

入了关闸,郭金堂说:“按照我们之前的议定,各自带好银两,各自走散,再也不要回澳门。”其他六人各自走散。

郭金堂带着沈志亮来到预先安排好的地方,换了衣服,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他们用白石灰包裹了亚马留的首臂,将其掩埋在香山的一个秘密山坳里。之后让沈志亮等他,他去了一趟舅舅鲍俊家里。

郭金堂来到鲍俊家时,天已黑透,见过老母,然后拜见舅舅鲍俊。鲍俊早就在家焦急等待,听他说了整个过程后说:“虽然刺杀了亚马留,但是并不算十分成功,你们留下了后患,那就是他的侍从李特,此人不除,尔等后患无穷。”

“怎么除?”郭金堂说。

“再也除不了了,”鲍俊慨然曰,“沈志亮的家小已经在香山,你速速带沈志亮和其家小,去顺德陈村。到陈村找一个叫欧老七的,他自会安排一切。以后接头,只有这个人,除此之外,万万不可轻信。”

鲍俊匆匆安排完毕,交代人递给郭金堂提前准备好的盘缠,让他交由沈志亮,便于其以后度日。

郭金堂和沈志亮连夜扶携沈家老母以及夫人和孩子,黎明前来到了顺德陈村,找到了欧老七,自妥帖住了下来。

次日一连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将近中午时分,郭金堂睡得正香,突然听到一阵锐利的枪声,他翻身下床,急忙找到沈志亮,拉着他就跑,沈志亮问他咋回事,他说葡兵追来了,快跑。沈志亮一听笑了,按他坐下说:“不是枪声,是炮仗声。”

原来,正午时分,顺德人听到澳门总督亚马留被刺杀,大家放鞭炮庆祝呢,但是除了欧家,没有人知道刺客英雄正在他们村上睡大觉呢。

下午时分,欧老七传来消息,关闸的一名兵勇被葡人抓去,割了首级和一条胳膊,尸体悬挂在大三巴的牌坊上,扬言要清廷捉拿刺杀亚马留的凶犯,否则还有更多的人将会遭此下场。

郭金堂和沈志亮一时无语,没想到事情竟成这样。沉默半天,郭金堂说:“欧老,您捎信给我舅舅,我去投案自首,我们不能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沈志亮一听,急了:“人是我杀的,自首也该是我,怎么能是你?你先别着急,官府自有安排。”

郭金堂说:“如果我杀了李特,也留不下后患,如今有人证在,你我迟早怕是要背起这责任。再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孩子,我只身无牵无挂,何怕之有,杀了亚马留,为我香山人报了仇,虽死犹荣!”

沈志亮说:“我至少还有个后人,而你尚未婚配,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的事我来背,和你没有关系。”

两人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

“二位别争了,事情还没到那地步,或许还有转机。我欧老七见过的多了,也没见过二位英雄如此义气。这事我之所以接下来,我有我的道理,一切无惧。”欧老七见二人互为对方生死争执不下,甚为感动。

欧老七是读书人,能诗会画,家境富裕,曾和鲍俊同中举人,又一同进京参加殿试,无奈欧老七没中,只好在顺德授业。但二人早就拜为至交,他们和徐广缙都有往来。

闻听欧老七此言,郭金堂才说:“有欧先生庇护,我等感激涕零!我二人谨从先生和家舅安排。”

沈志亮也附言相谢:“今日当着欧先生的面,我有话要讲。”他叫来妻子,说:“事已至此,我有话要当着欧先生和金堂弟讲明,一则是为了保护家小,二则也是我沈米的一点心意。吾妻记住,我家从此改姓为郭,金堂弟尚无妻儿,若有三长两短,吾儿就是他郭家之后,不管将来我死还是我活,也不管金堂弟你死还是你活,我沈家从此就姓郭了。欧先生若不嫌弃,还请起草文书,我和妻子签字画押,作为将来的凭据文书。”

郭金堂立马跪地说:“兄长,这个不敢,万请收回成命!”

欧先生看着这两位义薄云天的兄弟,一时感慨万端,取过笔墨纸砚,郑重写下文契:

改姓文契

我沈志亮之后自今日起改姓为郭,家谱重新立定,吾后既是郭金堂之后,此具。此文书除鲍俊大人、徐广缙大人和欧先生之外,不得与其他人等观看,否则天诛地灭。

具书人:沈志亮夫妻

道光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夫妻二人签字画押。

欧老七不断传来消息。

1849年8月24日,葡军以“缉凶”为由头,乘机攻占关闸以北的拉塔石炮台,同时照会广东省政府严惩凶手,英、美、西等国领事馆发表声明支持澳葡当局。英、法、美三国助纣为虐,向两广总督徐广缙提出抗议,英国派出两艘军舰于澳门示威。

1849年8月25日,葡萄牙炮兵军曹、亚马留的童年玩伴米士基打率兵攻占了关闸炮台,残忍地将一名中国军官的头和一只手臂砍下,挂在竹竿上,招摇过市,并毁坏了香山县衙,还掳走了三名中国汛兵为人质,扬言若不捉拿“凶犯”,将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1849年8月26日,葡萄牙当局以私藏凶犯为由,抓捕并杀害了龙田村的三位村民,同时杀害了郭金堂家附近的一位邻居。

1849年8月28日,两广总督徐广缙还在力挺,他召见各国使节,在会上严厉指出,不得传播谣言,不得污蔑其大清国包庇罪犯,不得炒作新闻,不得制造事端,否则凶犯缉拿事宜交由葡方,清廷不再插手,任由葡国自己处理。英美葡三国使节在会上大肆叫嚣,要求尽快捉拿“凶犯”,三日内若不交出,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1849年8月29日,郭金堂悄然离开欧老七家,自行投案于顺德县衙门口大喊:“是我郭金堂刺杀洋贼亚马留,今日我自首于衙门,还请各位乡党见证。”

郭金堂历数亚马留种种罪状,傲然而立。乡亲们都劝他尽快离开衙门,不要自找麻烦。他说:“葡人已经杀害了我国官员一名、兵勇三名,望厦村、龙田村村民五六人,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责任自当由我来负,与他人无关。”

县衙听得闻报,急招郭金堂进门,问:“若真是你杀了亚贼,你这是自首;如若替罪,还是早早离开,别无事生非。”

郭金堂朗然笑答:“谨谢县太爷好意,我郭金堂顶天立地,岂能让别人为我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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