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儿子找了个女人,那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城里务工,工作不固定,居无定所。她几乎是把她买进门的,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花光了。儿子内向,要不然,一个“海归”怎么着也不能找个乡下姑娘。他们结了婚,请了客。婚礼上,儿子一直冷着脸。他说,我不喜欢她。白雪梅心想,你没得选,现在只有她愿意同你结婚。儿子不习惯婚礼的热闹,她一直盯着儿子,必要时拽着儿子的胳膊,好歹撑到婚礼结束,他们回了家。儿子迟迟不愿进自己的新房,她让他往新房进时,他脸涨得像块红布。他终于被母亲推了进去。他们过上了日子。以前,她伺候儿子一个人的吃喝,现在,她伺候两个人。儿媳妇什么也不干,她感觉她是给自己找了个妈。她认了,只为让儿子留个后。
三个月后,姑娘提出离婚。白雪梅问,咋啦?他咋的啦?他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这个禽兽。儿媳妇说,他不是禽兽,他禽兽不如。
她拉着儿媳妇的手,坐下来。尽管这个儿媳妇她并不满意,但她毕竟是儿子的女人。她说,有什么事,你跟妈说,妈替你做主。
她没想到,她做不了主。儿媳妇告诉他,结婚三个月,他们一次夫妻生活都没有。
怎么可能?
她知道儿子内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三个月什么也没发生,若是别人,打死都不会相信,但她信。他想起郝万一,他与她结婚三个月,不也没上过她的身吗?这样的事,不可思议,但确实存在。
你可以主动一些。她对儿媳妇说。
他不愿意,儿媳妇说,他根本不寻思这事。你可以带我到医院做检查,我还是个大姑娘。她说。
她没带她去医院,她相信儿媳妇的话。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她没法儿挽留。她说,你走吧,除了房子,你要什么,尽管说。
她说,房子我不要,我要你也不能给。给十万块钱吧,我出去学美容美发技术。我从农村出来了,回不去了,我得学门技术,养活我自己。
三个月,十万?我儿子可没碰你,这是你自己说的。
没碰也是碰了,走出这个家,我就是离过婚的女人了,谁愿意娶我?就算有人娶,也是二婚,不值钱。
最后达成协议,儿媳妇拿着六万块钱走人。她没有怨这个乡下姑娘,问题出在儿子身上。
又剩下两个人的世界。
白雪梅退休了。下岗后那些年,她自己缴纳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每月一千七百多块钱,现在这钱不用交,还能按月领取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日子不那么紧了。她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她觉得自己很苦,为什么摊上这么个儿子?可仔细想,自己若没这个儿,怕是活不到今天,是儿子支撑她活到现在,是她放心不下儿子,才艰难地活着。
儿子病情加重,不知道自己去上班,医生说,他应该请假休息。她不同意,她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每天接送儿子上班。情况还不是那么糟糕,她把儿子送到单位,儿子能上班,看书,学习,研究,参加单位的会议,下午下班时,她再把儿子接回来。
儿子怪异,太像邻居印象中的科学家了。
这样过了半年,单位领导找她,还是希望她把儿子接回来,他们说她儿子中午已经不知道到食堂吃饭了。
白雪梅依然没有接儿子回家,她说,他应该待在单位,午饭不是问题。每天中午,白雪梅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儿子送饭。儿子的一日三餐,除了母亲做的饭,他从来不吃。有毒!他指着来自母亲饭菜之外的任何食物说。
白雪梅觉得苦,觉得累。她怨自己命运多舛,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是这个样子。然而,这还算不上生活的最深渊。两年后,儿子单位改制,由国家拨款的事业单位,变更为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单位要每个人研发产品,申请发明专利,卖专利,给单位挣钱,然后给他们发福利。儿子一度很不适应,觉得压力大。有一天,到了上班的时间,她像往常一样送儿子上班,儿子说啥不出屋。她去喊他,他不吱声,此后数天如此,就那么一天天地躺着,到了饭点,她给他送去,他就吃,不送,他不叫喊,似乎不知道饿。
白雪梅知道这次出大问题了。这个世界她很难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她自己一直很努力,但人生就是这么惨败。自己被岁月的河流裹挟着往前走。原本那么青春美好的人生,早破裂了,碎了一地。每天清晨洗脸,她都不敢照镜子,不敢面对镜子里那个人,她双肩塌陷,腮帮子和眼窝皮肉松弛。
白雪梅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他不去。她把心理医生请到家里来。心理医生看了,问他话,他什么也不回答。心理医生说,他这病很严重,不是心理方面的,你应该带他去精神病院,他应该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不!她朝心理医生吼道。心理医生没跟她计较,她了解这些病人的家长,他们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到医院去吧,给他开些抗抑郁的药。
心理医生走了。
她设法儿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接受了这个事实,带儿子去了精神病院。医生给他开了药,在药物作用下,他可以去上班了,还是妈妈接送,午餐还是只吃妈妈做的饭菜。
一场北风突然而至,满世界是冰,是雪。
望着那场突如其来的雪,白雪梅眼前出现那个白雪纷飞的清晨,白雪梅冲进卧室,在她的箱子里翻出那件红毛衣,反穿着,冲进雪地。她说,我的男人病了,我背他去医院。她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背,向行人说道。
邻居把她弄回家。许久,她平静下来。她慢慢回忆,她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她知道自己会越来越严重。她需要忘记那段过去。
她去找那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她催眠,每天一次。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她突然特别想哭。一段哭泣之后,她脑子里闪起一道光亮,接着是一声巨响,像一个炸雷。然后,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她眼前便没了过去,没了未来,只有现在。过去的事,就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了,好像她从未有过过去。
又一场大雪来临。她直面雪,没有惊叫,没再反穿红毛衣冲进雪地。
她说,雪是美丽的、圣洁的,被雪覆盖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曾剑,出生于湖北红安,退役军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第二十八届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小说集《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