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者神情自若,在面临一场看似惊险无比的表演时并没有丝毫犹疑。时间在滴答行走,无论是拴在手上的绳索,还是身在透明的巨型玻璃缸中。这时的人若不逃脱,就会被悬在头顶的巨石砸中,或者汹涌的水灌满巨型玻璃缸,失败的逃脱者会窒息而亡。只有在面对死亡的危险时人才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只有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观演者才会满足地放下悬着的那颗心,看逃脱者一副胜利的面孔走向台前。
作为一个成功的逃脱者,此时的陶渊明身在一片葱郁的荒野之中,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洒落,夏风吹送着虫声与蝉鸣。那片南山下的豆田秧苗孱弱,甚至比不过旺盛蓬勃的野草。时间是义熙二年(406),地点是庐山脚下的一片狭长的梯田,一条弯弯的河水流过,带不走如缕的忧伤,也无盛大的欢喜。此时的陶渊明已正式归隐。不同于“寻阳三隐”的其他两个人,周续之偶尔会受刘裕世子刘义符的延请,去建康安乐寺讲《礼》;刘遗民则赚够了生活之资,抛妻弃子,彻底归隐了庐山。或许陶渊明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隐者,他只是因着自己的喜好归来,抛却了官场的名与利,抛弃了那些虚无的光环,带领一家人,来到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
庭院是旧时的庭院,也是一个被称作怀古田舍的地方,坐落在上京里老家之南,离城邑较远,也便少却了车马人声的喧扰。有的是偶尔造访的乡邻,每到收种时节,会隔着柴门喊一嗓子,提醒不要误了农时。闲余时光,他会带领家人去山泽一日游,拨开缠绕的荆棘,走过葱郁的山林,面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废墟:墓地,荒草,依稀可辨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甚至还有遗弃的老井老灶,早已没有了烟火气息。问一位路经的砍柴人,才知道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死去,并无留下传人。这是让人悲伤的事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切都可能发生改变,物是人非,徒留一声重重的叹息。
此时的生活尚且安定,陶渊明一时陶醉在山水澄明之中。他的归途是崎岖的,就像一个策杖而返的老人,一路踟蹰走来。但也是有所安慰的,屋舍是旧年的草庐,虽则破旧仍能遮风挡雨。八九间房屋,屋前有桃有李,一俟春天到来花瓣如雪;屋后植有榆树、柳树,秋日落叶纷纷,遍地铺金。这是怎样的一种逍遥啊,门前的水流清浅可以濯足,新谷即登可以酿造醇美的酒浆,宰一只鸡,喊来居住在附近的乡邻与朋友,夕阳落山不怕,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欢饮到天明。
只是苦了南山脚下的庄稼,那些稀疏、孱弱的豆苗像是一个小小的嘲讽,嘲讽这个对农事生疏的“垄亩民”,只知欢饮与诗文,干起庄稼活来却一窍不通。陶渊明似能听见这些秧苗的对话,在晨风中匆匆到来,又在月亮升起时荷锄而归。或许,他耕种的只是寂寞,仅仅是寂寞,道路旁狭长的野草挽留,叶片上澄澈的滴露沾湿衣襟,“衣沾不足惜,但使kt愿无违。”在这深情的挽留与浸润中,有对昨日的告别,也有对未来的瞩望。
他并非是一个天生的逃脱者,也不会熟练使用障眼法,以蒙蔽观演者的目光。他是一个“少学琴书,偶爱闲静”的人啊,太喜欢书的诱惑,《山海经》《穆天子传》《史记》《高士传》……包括很多种经史子集,“好读书,不求甚解”,他的不求甚解里有对古人的质疑,也有对自己人格重塑的祈愿。他在《五柳先生传》中对自己有过简洁而形象的勾勒: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这是一个不容许有丝毫篡改、阐释的文本,就像莫奈与梵高的印象派画法,前者注重真实的自然中的光与色,快速记录下对景物与人的第一印象;而后者更注重色彩对情感的表达,用主观的着色、更为情绪化的技法表达自己的感情。陶渊明兼而有之,他在画自己,模糊的来处与影像,只有宅边的五棵柳树被风吹拂着枝条。树荫下有一个闲静少言的读书人,每有会意时忘记了寝食。性善饮,虽家贫而不常得,但亲朋好友知其秉性会常常邀约,既醉而归,就像一阵来去自由的风,忘怀得失,直至其生命的终结。
一场逃脱术的表演现场是经过精心布局的,在观演者看来平实无奇,灯光还是那些原来的灯光,布景还是原来熟悉的布景,这时的主持者等同于一个洞若观火的掮客,在与逃脱者的眼神际会中,示意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表演可以开始。
而或陶渊明原本不是一个成功的逃脱者,他在时间的夹缝中游走——“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在二十九岁才初次入仕,出任江州祭酒一职,但不久即辞归。“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一句话可让人为之哽咽。该是怎样的苦难,才能让一个已值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犁锄,去学习为官之道,该是怎样的窘境,让一个“少学琴书”的青年士人低下头来周游官场。这里的“学”字透露出一种屈辱与无奈,而在这种强人所难的无奈之中,又透露出陶渊明性本质洁的一面。
他可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人哦,却一转身投入到足以让身心交瘁的行旅。晋安帝隆安三年(399),陶渊明35岁入桓玄军幕,这是第二次入仕,重返仕途。他行走在时间的山水之间,仿佛每一株树,每一只鸟,每一尾游鱼都是自由的影射。他不能像一株树那样挺立在山岩上听风沐雨,他不能像一只鸟那样振翅高翔,他不能像一尾鱼那样自在地在水中游来游去。三十年闲居,三十年与尘世无争,让他也一时陷入了疑惑——为何会舍弃园林与诗书,踏上这崎岖的行役之路?
“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掩泪汛东逝,顺流追时迁。”这时的“羁役”便是一根虚无的绳索,这绳索是他自己寻来的,是他自己为自己套上的。“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栗,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逃脱者站在舞台的中央,其实每一个表演者都有自己的苦衷,为生活,为梦想,踏上一条镜花水月般虚无的道路。表演尚未开始,逃脱者的神经已经绷得紧紧的,他害怕失败,他不允许自己失败,这牵扯到之后的谋生与声名。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涔涔,被绳子缚住的手心湿滑,时间,与心跳的节奏同频,只等主持人喊出那句:倒计时开始。
很少有人像陶渊明这般真诚,将内心真诚的话语和盘托出。行旅为何?为了贫困的家境,耕种土地不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孩子们瞪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却不知他们的父亲做出了怎样艰难的决定。诗书不能解决温饱问题,情怀更是百无一用,即便出任一个地方小官,也是在亲友故交的百般规劝下下定决心。时间的大幕拉开,他在并不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脚步有些恍惚,“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甚至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怀念乡野之居,那里有慈爱和祥的母亲,那里有熟稔的兄弟,那里山野,有旧梦,有他曾经希翼“养真衡茅下”的简陋居所。
而一场大火在时光深处酝酿,就像即将挣脱绳索的逃脱者,在千钧一发时突然发现某个关键的节点出现问题,他不能责备于他人,更不能向旁人求助,只能在脑海深处寻求答案。
义熙四年(408年)这已经是陶渊明第四次归隐,也即最后一次辞归的第三个年头。“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庚戌岁六月中遇火》)大火燃起,火光染红了天空,草庐穷巷,这正是他归田后简陋的寄居之所,也是他弃绝功名的意志体现。陶渊明以为,从此以后他就要和乡村野夫没什么不同了,至少,为了涵养“性本爱丘山”的性情,可以晴耕雨读,直至终老。火,不知道因何而起,火,借助风势腾起熊熊的火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瞬间化成灰烬,也将“桃李罗堂前”的缤纷桃花化为乌有。他在火光中似乎看见自己命定的一生,向左或向右,都显得步履艰难。
遇火一诗写得无奈而隐忍,十三年的行旅生涯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算太长,但对于陶渊明来说,这条隐形的绳索几乎每天都在收紧,勒出了血痕,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始作镇参军经曲阿》)时来,时机到来,所以就挽住了马的缰绳,在所谓的大道通途上漫步行走,他以为他会这样月白风清的走下去,他以为他也会像他人一样建功立业,在完成梦想的同时泽被天下后人,他以为这也是自然的运化,让自己走上行役之路……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为“终返班生庐”在做准备。
火光湮灭之后遍地狼藉,多年积攒的财物和家产焚烧殆尽。那粮食,变成了焦黑的炭粒,那“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的北窗,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孔,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荒野。他站在暂时栖居的船头上,黑暗向他挤压而来,向左,已经关闭那扇入仕为官的大门,他再也不想过那种“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向右,是铺展而来希望渺茫的荒野,要怎样才能耕耘出一片蓬勃的田园?所谓的田园诗,在陶渊明那里是藏着悲苦的,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名士笔下流淌着蜜与奶的雕辞琢句。他透过草木的荣枯看见人世的凋谢,他透过无望的灾年看见百姓苦难流离的生活。“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没错,五十岁之后的陶渊明陷入了饥饿与病痛的双重折磨,生活的巨石再一次悬在头顶,夏日长饥,冬无被眠。
潜,是沉潜的意思,出自《易》之乾卦初九之爻辞“潜龙勿用”。一条巨龙潜藏于沉寂的大水,大地上的征战与杀伐暂时忘却,天地间的滚滚雷声也不能惊动。潜是沉默与静止,潜是时间的叛逆与失忆的谏臣,潜是刻意的忘怀与逃脱。在冥想的刹那决意以不合作之态度,以示对尘世的对抗。
对于陶渊明来说,潜是另一种逃脱的方式,他从羁役的绳索下走出,他从熊熊的烈焰中走出,他从喧嚷的人群中走出,走向一片空旷的精神荒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二十首》其五)他不言不辩,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东篱下的清菊,所有的羁绊化为悠然可见的南山。南山何所有?南山有寂寞,南山有忘怀得失,有夕色与飞鸟,有真意也有深味,有别离也有归来之后的欢喜。
永初元年(420),这时的朝代已由司马更替为刘宋。刘裕篡位称帝,五十六岁的陶渊明写下“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的诗句。篡也看惯了乱也看惯了,他只好潜下心来折返回曾经的田园旧梦,这世间的繁华与他无关,这世间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与他无关,这世间的草草木木、山林与田禾才是他寄托余生的皈依之所。若潜,便潜入海底两万里,若隐,便隐藏于万物造化之中。
晚年的陶渊明倨坐于时光的中央,辞也辞了,归也归了,潜也潜了,就像一株被时间遗忘的老树。这时的晚霞似火,将山野、园田和居所笼罩在肃穆的金黄之下,他是尘世的素王,是自己的王,时间之王,不同于那些流水衙门般的帝王,一个个在争权夺势的博弈中倒下,无论拥有多么豪华的墓室,最后都化作一堆废弃的朽骨。
宋·元嘉三年(426)陶渊明六十二岁,距离他人生的终点仅有年余时间。“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他已没有心思去研究那些艰涩、拗口的诗书,拥着一张破棉被坐在夕光下的椅子上,南圃与北园,该枯的枯了,该凋零的业已随着时令的更迭凋零。酒,已无可饮之酒,灶,已经没有炊烟升起,只剩下一些清晰的身影,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咏贫士七首》即是在这时写下的,固守穷节是他一生的命题,也是他一生没有逃脱的梦魇。“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无数次在心中衡量,他还是遵循着原初的信念,尽管时任江州刺史的檀道济来亲自探望,并赠以粱肉,他还是“麾而去之”,拒不接受。这是一个寒素士人的偏执与决绝,因为他深知在丰裕的物质之下一定潜藏着某种更深的欲望沟壑。“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饿肚子也就罢了,他有那么多古往今来的贤士可以学习:原宪、荣启期、袁安、阮公、张仲蔚、黄子廉……他几乎倾一下身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几乎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们在尘世走过的身影。
山老了,树老了,时间老了,生命这条伴随一生的绳索也就老了。逃脱术的存在就像在告诉人们,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之下皆可以脱身,就像金蝉脱壳般出落成一个全新的生命。而或作为现代表演术的一种,所谓逃脱仅仅是一次身体上的解脱,灯光亮起,逃脱者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舞台中央,掌声响起,一场动人心弦的演出宣告落幕。
陶渊明的逃是一次精神上的出逃,灵魂的脱逃。他的眼前有纷纷的桃花落下,他的脚下有鲜美的芳草铺展,一条通向桃花源的隐秘通道悄然开启。梦想与死亡,挽歌与行吟,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作风烟与空无,遁入大化之中。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铺垫,在《桃花源记》中借助武陵人行踪这一线索,将现实与理想做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人是一位平常的捕鱼人,路是一条蜿蜒崎岖的水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林是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场浩大花事盛开,而在这场花事的背后,是一番安宁祥和、自由平等的生活场景。在这里,没有尘世间的蝇营狗苟;在这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压榨与掠夺;在这里,就连时间也停下了指针,“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经意间,陶渊明为自己设置了一个耽美于尘外的理想世界,也为世世代代的后人设下了一个永难破解的谜题——桃花源究竟在何处,人世间能否实现如此美好的幻梦?
《拟挽歌辞三首》和《自祭文》是陶渊明最后写下的生命咏叹。此时的他已先于肉体飞升,行走在时间之外。“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魂散于野,形寄空木,一口沉寂的棺椁中停放的不过是一个人早就想逃脱的肉体,而灵魂永在时间之上,尘世之上,再归来时,荒野茫茫夜未央。
他向自己祭奠:“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家为逆旅舍,他将永归于自己本来的住所——这时的死亡等同于一种未知的生存形态,谁知道呢,或许在茫茫的大地与悠悠的高天之间,生命隐藏于万物,人耶?树耶?还是一块坚硬的岩石?但此生所幸为人,即便“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也曾高兴地在山谷汲水,背着砍来的柴禾,一边行走一边歌吟。在简陋的柴门之内,早晚忙个不停;在园田农作,除草培土,作物蓬勃生长。
他走了,“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在冷冷的霜雪季节,就像一只飞向天际的青鸟,消失在时光之外。他走了,“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再次归来,已是游荡于荒野的魂灵,在暗淡或明媚的星月微芒之下,行行复行行,吟诵着人间孤独。
他走了,正如一个成功的逃脱者,自己一个人逃往桃花深处,把观众瞠目结舌地留在了台下。鲜花或掌声,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复得返自然”,回到草木生灵之间。《陶徵士诔·序》:“元嘉四年(427)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座隐约于人间的桃花源。没有人能找到桃花源的真实所在,那如同人类共有的一场幻梦,逃脱与坚守,活着与死亡,都需要亲身体验,方可明了生命的终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