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陈子昂
——为一次未成的射洪之行而作
我想象自己能有这样一次旅行:
从上海或苏州,搭乘航班或高铁
到成都,再登上赴射洪的汽车。
相比细雨中骑驴,如今入川倒是
便捷了许多。但真正的造访
从未实现(一如真正的理解常常
沦落为谬托知音),障碍并非山川
阻隔,问题在于如何涉渡时间之河。
生死不过是其中涌现的浪花,
而河流的奔腾从未止歇。
不用到场都能想见,你真实生活
于此的真正痕迹早已所剩无多。
读书台,埋骨地;悲风屡起于
空山独坐。宝应元年的射洪美酒
冬酿春成,51岁的杜子美
曾在此极目伤神、长歌激烈。
正在此年岁末,他的俊友李太白
刚刚成为新鬼;他的前辈陈伯玉
已经故去多年;他的追随者们
尚未出生……他的耳边兴许依然
回荡着《登幽州台歌》的音调。
我的到访能为这个场景增添任何
有意味的瞬间吗?大概是再次
唐突古人?欧风美雨和声电光影,
数码复制与赛博废墟——之于你
我们是枯树上长出的、被它们
所滋养起来的新枝,随时用来
制成斧柄,装上磨得锃亮的刃口
将你的墓园和故乡周遭的树林
砍伐得干净、整齐,便于迎接
地产商的楼盘、旅游区的开发
以及网红的打卡。这些跟你的事业
毫不相关。你的事业曾经是
任侠使气,是折节读书,是高谈
王霸大略的慷慨陈词,是征伐燕蓟时的
投笔从戎。你的事业
还是泫然流涕,是乐善好施,是
闷闷不乐的居官,是归隐故园
采药养生的安度。你的事业甚至
包括续写《史记》,与君子为友,
与小人搏斗,可惜它们均中断于
命运奇特的安排。犹如千余年后
静穆的守墓人默然无声地殁去。
我想象着当年,有雨的暗夜,
有人窥探到了潮湿的县狱中
回荡着你在42岁上的喟叹。
你遭摧毁的肉身有明亮的蜕壳,
它被草率或郑重地掩埋。它变得
无关紧要。你从此得以寄身于
修竹或孤桐,成为箫笛、琴瑟,
演奏,种下声音的龙种。你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如此轻盈,
随着风就能飘荡到任何一处耳膜。
汨罗江畔诗圣遗阡
蝉蜕地,羽化乡,语言之翅的
轻盈,足以负载生之沉重?
烛炬高悬于纷纭众说,追光者
借机洗去事实的幽暗:即使
早成空址令人狐疑,本地
终究安眠过一个真实的收信人。
我们走陆路。汽车穿过市镇
村落与山洞隧道,沿江往东,
想象你当年走水路的情形。
想象那孤舟中的老病之躯
如何最终停泊到了这小田村?
如何于最后的时日抵抗风痹
折磨?如何回顾生、遭遇死,
嘱咐家人,阖上眼睛,埋入
泥土直至肉身腐烂仅存白骨?
据说,埋过你的大小坟茔
共有八处之多(一如你历经
多地的迁徙与漂流),位于汨罗
江边的这片初葬地鲜有人知:
同是命运的恩赐吗?哀伤相若,
你生前却无庾信那般的盛名。
隔壁的村庄叫杜家洞,相传
来自你次子宗武的血脉。你曾于
他的生辰说什么来着?“我
和你之间的联系不止是基因
与亲情,还有诗的事业。”
汨罗江畔,我们遭遇的则是
你的另一份遗产:湘楚之地
伏枕书怀的半死心映照着
千秋一寸心,折射出沿岸的
枫叶与青山,缭绕水雾里
烟白的屋宇。初夏纵然和
萧森惨冬有别,我耳边犹自
鼓荡着你那句“生涯相汨没”。
对,汨罗的汨:飞腾的前辈搅动
江水,制造绮丽的余波无尽。
译者之劳
——给Stephen和Catherine
半截巴别塔建起心乱徒惹,
内部构造却有待完成精密。
多数时候人们看见语言工地
狼藉一片,谈何使命神圣,
译者天职总落于具体的难题。
该项劳动被喻作盗火撑船
希绪弗斯推石或吴刚伐桂。
将来某日高山为谷深谷为陵,
月球殖民得到了巨大推进,
光芒耀目如斯涟漪俊美无限,
终于可以歇息的热情又煮沸
焦思,再熬出尽职的胶丝,
不同文字间的黏连变得紧致。
这份天职的起源如此古老,
世界文学(假如它的存在
并不是一个幻觉)的祭司请
牢记自己的权柄:真花暂落,
画树常春。劳作刻印的青翠
记忆是技艺,原文在翻译里
再度盛开,且将愈发繁茂。
夜何其
花神从暗处催动
太平洋
开出一排浪,
撞向牡蛎与礁石。
微雨之昏限制目力,
浓云矫饰为夜的化身。
海风咸腥,助燃纤指
凝成一支蜜炬先行。
未遇传奇于江皋,
但新琴键按出了解佩令,
杂以海岸线修远的颤动,
海滩不倦的喘气。
无从准备对夜的讲稿,
作一夕幽深的骇谈:
设法抵御的夜之黑蓝
吞噬着渐次消失的鲸群。
天上星河转,人间
帘幕垂。恋慕之杏核
藏身于层叠的果肉,
有人轻声问:夜何其?
李贺《春怀引》新释
妙龄人的酣眠即使能比那堆
硕大的花片还沉——足以压低繁枝,
又何处寻得通往绮梦的芳蹊?
况且还要时不时醒来,领略
午后的短晴或薄暮的雀跃,
直到夜幕裹住初春单薄的身体、
为爱情与未来揪紧的心。
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眺
散发着迷人气息的一轮新月,
摆脱原先侧躺而蜷着的睡姿,
伸完懒腰后绷成一根弦,向
紧张活泼的夜生活进发。它或许
要被装配到天边的那张黄金弓上,
无风自动,奏响欢乐的曲子。
她或许又不甘心这样的醒来,
因为在黑甜乡中被拨弄的弦不止
一根:她的每缕发丝都能发出
不同的歌声和异香,在从首饰盒
进入的奇境里上演数场音乐会。
她希望那时候有风,能将
这些音符和气味吹到梦外去。
然而梦外如今只有吹散的轻尘,
昼夜颠倒后对一切恢复如常的痴想。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继续睡,直到
向下一个早晨的曙色地带迫降,
将体内叛变的各个零件牢牢系住。
在此期间,不妨效法白昼时对咖啡的
眷恋那般,给意犹未尽的梦境续杯。
韩国东海岸沿途随记
——为友人、翻译家徐黎明而作
从青松郡出发,我们乘大巴沿东海岸
北上。用当地特产苹果酿就的露酒
在车厢的热闹中安静地散发着芬芳。
眼前的海,形状如头部朝向西南的一头
巨鲸,古人将它称作鲸川之海。因雾的
缘故,并不蔚蓝,而呈现出一种蓝紫色。
在海边餐厅午饭,吃一种入口即化的
食物:某种海鳝类的鱼。它给牙齿和
口腔带来深重的踏空感,仿佛刚刚吞下
一朵朵细小的云团。饭后,在海滩,
目睹大海的体内安装了一台不安分的
马达,即使没有风,海浪依然一排排
不停造访沙滩。肠胃逐渐适应了云团的
进击。海神正弹拨祂的白色琴弦。
东海岸秃黄的田野,在公路和远山间
成片摊开。因为结冰,水渠已停止流动,
一层层薄的积雪散落于收割后的暗淡中。
暮晚将临,夕光收工前将它整日的做工
记录在了这些小片的纸张上,掺杂着
兴奋与疲惫的旅行者们,就这样见证了
一次“日结工资”的到账:白银为主,
黄金为辅,见者有份,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