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比起南美洲的百年孤独,海南岛数千年的孤独更显得漫长。因为迟迟没有人占领,这种孤独变得荒凉。记得从童年到而立的岁月,我都是在孤寂中度过的。在岛西一个学校教书的时候,经常穿过木麻黄的树林,独自一人到旷野上行走。野菠萝的密叶里,荒凉的草丛中,有鹧鸪和小蜥蜴生活的踪迹,它们在老鹰翅膀的阴影下,窃取属于一个生灵短暂的快乐。鹧鸪是一种寂寞的生命,向晚的旷野里,听一只鹧鸪在呼唤另一种鹧鸪,你才明白什么叫孤独。这种孤独让人急着要从自己这里逃离,去拥抱某种东西,搂住一棵树,或是投入某个人的怀里。有时我觉得,这世上许多事情的发生,并非它们真的有多大的必要,而是因为肇事者已忍不住孤独的寂寞。头顶如火如荼的烈日,和身心内部的情欲交相呼应,使孤独变成了一口热锅,寂寞也成为一种煎熬。
如何将岛屿与大陆连接起来,克服被孤悬的状态,一度是岛民内心解不开的死结。在崖州地面,一个民间流行的故事,特别能体现当地人的梦想。在天涯海角外景区的海上,至今仍可以看到两座小屿,被称为东锣与西鼓。传说在很久很久的过去,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深感海南岛民孤悬与隔离之苦,以其神力从远方挑来土石,要将海壑填平,把海岛与大陆重新连成一片。然而,智慧圆满的如来佛并不支持这一举动,三界之外的他,在定中轻提一念,观音大士肩上的扁担,立即砰然折断,箩筐里的沙石也就掉入水中,堆成了两个小洲。这就是观音担土填沧海,如来提起折扁担的典故。或许,如来觉得,大陆尘埃滚滚的生存,固然有助于人间烟火的兴旺,但岛屿清寂的状态,让人接近高渺的太虚,更裨益于精神的独善和灵魂的遨游。前者是外王驰骋的疆域,后者是内圣净化的道场。大陆地面的生活,适合于人们抱团取暖,相濡以沫,但密集的人群之中,也会衍生纷繁复杂的利益关系和恩恩怨怨的情感纠结,使人活得身不由己,浑身湿漉,一地鸡毛。以集体关怀来取代个人对命运的承担,也会遮蔽生命的本初的天容月貌。
孤悬和失重,对于多数人而言,在心理上都是难于自持的状态。人生而孤独,需要依怙,渴望后背有所依傍,前头有所把抓,有一个巩固的后方和一个可以掌控的前台。居家风水上,讲究山环水抱;在社会场上出入,也讲个身份背景,即便没有雄伟的山脉可靠,倚一棵婆娑大树也好乘凉。若是出身蒿草丛中,没有些传闻背景,后门完全洞开,穿堂风鱼贯而入,就得在外面攀龙附凤,认个干爹干娘,或是拜码头加入斧头帮什么的,乌压压地站成一片,蝗虫般的席卷而来,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倘若地面上光秃秃找不到任何依傍,还得在云天苍茫之处,皈依某个法力无边的神灵,才能够安身立命。总之,腰杆后面得有个硬的东西撑着,头顶上得有个亮的东西罩着。有恃才能无恐,仗势则可欺人,乃是地面上弱者的生存法则。有了可仗之势,心里就有气焰腾起,可以笑傲江湖,大声说话,甚至可以扇别人的耳刮子,把唾沫星儿吐到人家脸上。古往今来,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衙内,都是这般行状。要是从身后抽去假借之物,他们就会显出一摊烂泥的原形。岛西临高地方的人偶戏,出戏之处是人偶同台,揭开了偶背面滑稽的真相。
与此道相反,真正的强者不依附与假仗任何事势,他们立身于恬淡虚无的自性之中,放怀于六合之外,方寸间不挂碍任何异物,哪怕是一丝云彩。岛屿的孤独,从弱者的角度理解是一种遗弃,从强者的角度理解,则是为对依附之物的挣脱,如同禅者妙高峰上的悬崖撒手、虚空粉碎。借靠来的东西终将要退还,攀附的事物也势必土崩瓦解,人还得活回自己本身,以本性的禀赋自立于世,更何况人有所依傍,也就多了一份身不由己。如来叫停填海行动,意味着海南人必须接受一种岛屿的生存,在随时沦陷的浮土上安身立命,占领自身荒芜已久的孤独,在无势可仗、无路可退的境地里,将自己的身世认领下来,于海天之间穷尽生命的内涵。
就人类的境遇而言,地球本身便是无垠太空中的孤岛。孤独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也是每一个人最终都要面对的处境。孤独并不意味着沉沦和自弃,而应该被理解为责无旁贷的承担。它既可以作为一种矿藏来挖掘,也可以作为一种自由来运用,还可以作为一种恩赐来接受。然而,只是由于缺少真正的面对、欣然的接受与深入的走进,孤独才变得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占领这种蛮荒的孤独,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来承担命运的全部可能;还需要潜入寂寞的底部,去叩开通往大同的玄关之门,让本源之水涌流出来,完成对自身尘垢的洗涤,实现人性与天道的贯通,与生生不息的大气打成一片。在那篇题为《鳌山》的七律里,钟芳接下来写下了这样豪迈的句子:“华夏封疆分徼外,斗牛光焰直天中。似嫌川渎涓流细,独向重离阅会同。”诗句体现了岛民极高的悟性,显出了与万物融为一流、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圣哲气象。岛屿所象征的无依无傍、无所把抓的状态,可以被理解为释迦牟尼佛所说的无住、不执着。在涅槃之前,他语重心长地嘱咐弟子:要以自己为岛屿,以自己为皈依处,做到“弃身于无倚”。这种依空而起的自立,体现了大雄的气概,是真正的不败之立。
若干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独自在阳台上品茶。无意间,手中的杯子失落于地。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刻,头顶上的万丈悬崖崩裂开来,世间林立的墙垣随之坍塌,我忽然有了开门进家的感觉,所有的星星都向这里照耀,所有的风都朝这里吹拂,所有的道路都往这里汇合,海南岛成了宇宙的中心,整个世界都成了它的外延。人世间的一切滋味,全都在一壶新沏的红茶里,被一饮而尽。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分不多一厘不少。一种无依无靠的自由,和消融一切的自在感涌流出来,溢出身体的肌肤,泯灭了劫持我多年的孤独。天地被一种凌空而起的豪情所充满。我深情地拥抱了自己,内心的荒芜展现为无限的生机,眼前的枝枝叶叶、花花草草,都闪熠着造物的光辉。于是,我记下了这样的句子:
杜鹃夜夜呼唤的一切
皆已在此 而杜鹃自己
却杳然不知所去
就这样,在客居了四十多年之后,海南岛终于成了我的故乡。从此,我不再眺望彼岸的土壤,也不再像背包族,用凌乱的脚印去搜寻各种古迹名胜;也不和那些香客一起,千山万水地去朝拜某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山。人间的烟火缭绕成我的香火,日常生活里,曾经让人心烦意乱的细节,也成了无比隆重的宗教仪轨。
从这一刻起,海南岛孤悬的概念已经被解构,而我也终于理解了自己光荣的祖先,一千年前将子孙抛向大海的用意。我不再以一个人的名义去生活。过去,每次乘船渡过海峡,我总是想,要是能架一座桥,把海岛与大陆连起来就好了,现在倒觉得不必。海南岛有那么广阔的天空与海洋和大陆贯通,为什么要把它们收缩成一座桥,从而把一个完整的岛变成一个半岛呢!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等。本文图片亦为作者所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