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一本书里,看到有逃往苍天的说法。其实,比起水的漂泊不定,更让人恐慌的是海岛上的天空。或许是因为空气纯度的缘故,它显得十分玄蓝,格外地深邃,借用鲁迅的话说是“奇怪而高的天空”。面对如此浩瀚的领域,没有翅膀绝对是先天残疾,天因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穹隆,无法探底的洞窟。酷热的中午,躺在沙滩上仰望,天空便开始旋转起来,让人神志晕眩。由于缺少陆地的支撑,天无依无傍、没着没落,让人感觉头顶之上悬崖万丈、深渊无底。
跳入水里,人会失去体重的一大半;抛向空中,人则几乎完全失去重量,而生命失重的感觉,即所谓不能承受之轻。从很小时候起,我就做着这样一个梦,自己突然失足踩空,从极高云端掉了下来,像一只被枪弹击中的鸟,身体翻转着坠落下去,汹涌的云彩挡不住我跌落的速度。然而,就在我放弃生存希望、行将落到地面、并期待粉身碎骨的一刻,人惊醒了过来,一身浸浸的冷汗。这个梦一直做到三十多岁,才消失在某个夜里。因此,我一直都有轻微恐高的症状,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到这个岛屿上来的。海水对于我而言,是一种汪洋的迷津。汪洋之下,折戟沉沙,掩埋着不知多少沉船的遗骸和失传的故事。我羡慕那些驾云翩飞的鸟,它们舒展开来的翅膀,能够在空中铺出道路,从而改变天空的意义。对于众多事物,天空意味着坠落与万劫不复;但对于鸟而言,天空是一种跨越与飞度,是无遮无拦的自由。就像鱼类改变了水的性质,将淹溺转换为泅渡,将沉沦转换为得救。在《赤贫的精神》一书的后记里,我曾经写下自己作为岛民的心态:“我出生在一个叫作天涯海角的地方,荒凉的沙滩上,到处都是仙人掌和野生的蒺藜,还有破旧的船,甚至溺水者冰凉的身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告知,我生活在一座岛屿上,四周包围着茫茫无际的大海,头顶则是吞没一切的天空。站在高耸的海岸上,我感到整个世界都要离我而去,一种被遗弃的觉受萦回在幼弱的心中,像一团挥之不去的云雾。我觉得,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乡,我的家乡在苍茫的海天之外。”这样的时刻,弃儿的心中涌动着被认领的渴望。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有一种幻听,老觉得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有什么人老在呼唤我的名字。
岛屿给人的感觉,是尚未没入水底的浮土,漂移在三千弱水之上。它孤独无依又忐忑不安,无法斩钉截铁地做出安全的承诺,在日落黄昏时提供祥和的归宿感。那种后方随时可能沦陷的感觉,更是不可持续的状态。因此,它天然有一种对大陆的向往与归靠,并保持着对彼岸事物的呼唤,不能全然地接受自己的身世。它先天存在着完整性破缺,需要去修补与克服。它的重心不在自己脚下,而倾向遥远的北方。仔细端详海南岛地形图,你会发现,作为一个岛屿,海南岛一直保持着回归大陆的姿态。它的形态酷似一种海龟,但此龟不是朝着大洋深处划游去,而是朝着大陆的方向奋力划泳,在蓝色的水域里激起雪白的浪花。然而,就在离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不知何故停了下来。这段距离有十八海里,几乎是可望不可及,除了喧嚣跌宕的潮水,还纵横着诡异的暗流。一个游泳好手要用六七个小时,才可以渡过,但在既往,出没于海峡间嗜血的鲨鱼群,不太可能会错过送上了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