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岛屿的说法,总是跟大陆关联。在得知自己是一个岛民的同时,也听说遥远的彼岸,有一片辽阔的大陆,上面纵横着崇山峻岭,海南岛只是它挤压磨蹭之间,掉裂下来的一块碎片。当然,没人亲眼看到裂开的那一刻。据考古推测,大约在我出生之前的一千万年,南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造山运动,青藏高原高拱而起,成为世界屋脊。与此同时,雷琼地区随连续火山喷发,导致地脉的断陷,大片土地沉入海底,只有部分山脉露出水面,成为一座岛屿。也就是说,海南岛是与喜马拉雅山一同光荣诞生的,尽管它现在还不能望其项背。进入第四纪冰期后,海南岛与大陆之间曾出现过断了又连、连而又断的反复。直到近几十万年,才最终形成一道二十多公里宽的海峡。在有的学者的叙述中,直到数千年前,海水退潮的时候,人们还可以从雷州半岛顺着陆桥、踩着浪花到岛上来,像水鸟一样在滩涂上踱步,拣些虾蟹和蛤蚧。而海南岛最早的居民,就是由于陆桥陷落断了后路,滞留下来的人。他们于是只能生活在陆地的碎屑上,聚集在三亚落笔洞、昌江皇帝洞等石窟里,成为孤悬海外的族群,皱着额头,用孤寞的眼神眺望浪海云天。他们是回不了家的孩子。
在岛西南角的村子里,每一个夜晚,我都是枕着汹涌的涛声入睡的。潮声听起来是一层层叠加上去,当这种叠加到了无以复加,危如累卵,感觉快要崩盘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倘若睡梦中海南岛沉入海底,岛上的人是来不及逃走的,即便知道了,也不知该逃向何方。大陆那边知道这件事情,想必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所谓知道,也就是找不到了的意思。这种顾虑,并非没有缘由的庸人自扰。明朝万历年间,琼北海府地区就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土地,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七十二个村庄遭罹灭顶之灾,轰然没入海底,桑田顿时变成了沧海。史料记载,震中地区“山化海,人变鱼”,居民“十之存二”,数以万计。离震中不远的“公署、民房坍塌殆尽,郡城中压死者数几千”(万历《琼州府志》卷五)。尽管几天前,有被誉为明代四大圣僧的憨山德清云游路过,向地方官员预告了灾难的来临,但人们都当成怪力乱神的玄诞之言。而这么大的一场灾难,在当时中央政府文件中,竟然没有任何记录,就像没有发生过的那样。有人查看了万历年间数百道奏折,校核数十种国家档案文献,均没有发现与这场地震有关的记载。现在,这些地方潜水下去,还能看到当年人们居住的院落,坛坛罐罐都成了虾蟹栖息的巢穴。
仓皇的童年,我曾经三次和家人一起逃亡,到山里去躲避警报中随时可能登陆的海啸,当地的说法叫作逃水。有一次还是在半夜被拎起来的。在政府组织下,临海数十万民众拖家带口,挑着锅碗瓢盆与帐篷被褥往山地转移,拥挤在风尘滚滚的路上,如日本鬼打了进来。七十岁的奶奶死活不肯离家,说她老了,活着没有用,还拖累子孙,就让潮水把这身朽骨收走好了。虽然最终只是虚惊一场,但幼小的心,从此对这个岛屿总是放心不下,老有一种随时被淹没的恐慌,把人从梦中惊醒。记得在村子前的水边钓鱼时,偶尔会有海棠树叶子飘落到水里,上面爬着几只蚍蜉,完全是一副焦灼不堪的样子。看着它们,我便联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岛民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