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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孔见:孤悬——岛屿生存叙事

对于很多人而言,陆地是一种现成的东西,最平常不过的事物了,因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向往波涛汹涌的海洋、繁星密布的天空,乃至天空上幻变的云霓。然而,对于出生在岛屿上的人来说,陆地的存在相当要紧。人的生命是十分沉重的物品,唯有陆地才可以安放,投入漂泊的水流,必罹没顶之灾;抛向无法抓挠的天空则会失重,变成自由落体,终将粉身碎骨。只有在陆地上站稳了脚跟的人,才可以去畅泳大海,或者云里雾里说些天上不着边际的事情。

所谓陆地,其实是无数岩石、矿物与沙尘堆积起来的。它们一声不吭地挤到一起,集合成密实的版块,绵延成莽莽苍苍的原野,高耸巍峨的峰峦,堡垒一样显得无比巩固、坚不可摧,不会轻易漂动,改变原来的性状,给人踏实可靠的安全感。人死之后,埋在地里才叫作入土为安,所谓来自泥土又归于泥土。出生在大陆上的人们,置身于天圆地方的框架里,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安稳,不大会有天塌地陷、末日降临的恐慌。但对于寄生在海岛上的人而言,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我小时候的邻居,是位有三个婆娘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油亮的藤杖,据说是从马来带回的。夏日的中午,结满酸梅豆的大树下凉风回荡,这个已被穷人打倒的地主告诉我:俺人家生活的这个地方,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岛屿,四周全都是深不见底的大水。当年他去南洋闯荡,船漂到大海里去后,回头看俺人家的海南岛,就像浮在水波上的一个土堆子,上面篱笆一样,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棵椰子树。船不停地颠簸,他十分担心,将来有一日,自己出生入死淘到金子之后,回头来却找不着这个土堆子。老人的语气很轻,却像雷鸣一样震颤我的胸腔:原来自己的家园,早已经被深不可测的海水包围,像一条船漂泊在汪洋之中,无依无傍,也没有可以撤离的后方。虽然,岛屿也属于陆地,但它总是给人一种漂浮不定、随时可能沦陷的感觉,特别是飓风到来的日子。在古代,关于海南岛的叙述,总是说它悬浮在“涨海”之上,或是隐没于“南溟”之中,这准确表达了岛屿给人心里的印象。这位被打倒的地主离岛时的顾虑,并非纯属个人的多愁善感。在下南洋的历史上,衣锦还乡却找不着海南岛的事情并不罕见,所不同的是,沉下去的不是海南岛,而是他们乘坐的船。

我的家乡名叫丰塘,从村子朝任何方向迈步,都将走入汹涌的大海。对于鱼类而言,大海是辽阔的田园,是无数条道路的穿梭与汇通;但对于无腮的哺乳动物,大海是窒息的深渊。出生在岛上的男孩,基本上都有水性,像我这样家在海边的更是如此。三五岁的时候,大人兴致一来,就把你拎起来往海里扔,恶作剧般的看你在浪花里扑腾,待你呛上几口咸水、快要没入水下时,才把你捞上来。反复七八个来回,把黄疸都呕出来后,你便学会了游泳,而在相互打赌较量之中,就有好的水手脱颖而出。然而,在这一带半渔半农的地方,尽管几乎人人都通水性,每年还是有人溺死在海里,而且死的多是游泳好手;还有人出海之后不再回来,也不知所终。岸上守寡的妇女也相当常见,她们头上缠着的布巾,是银环蛇的纹理。当然,在海上失踪之后还能回来的奇迹,也偶有所闻。1960年代,莺歌海镇一艘渔船到北部湾钓红鱼,几个渔民落入越南人手中,生死不明。八年之后,船长独自摆脱越南人的监控,从集中营逃出来,历尽千辛万苦,鬼一样回到了家乡。他回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一把锄头走上沙丘,将自己的衣冠冢挖开,放了一大圈炮仗。

村子后背靠着的,是三道长满仙人掌和野菠萝的沙岗,沙岗的后面,则是日夜喧嚣的海水。从童年时候起,我不知多少回爬上沙岗,独自眺望远方。从看不到边际的溟濛处,一排排波涛愤怒地涌来,一浪高出一浪,如同贪婪的大喉喷吐着白沫,浪与浪之间转着一个个漩涡,看起来像是狞厉的微笑。海面看起来是倾斜的,仿佛涨出地面许多,随时都要将我脚下的土地淹没。尤其是台风到来的时候,整个大海疯狂地咆哮,鲸群一般的巨浪,轮番向海岸发起猛烈的进攻,无休无止,前浪崩陷后浪紧跟,大有不将陆岛吞噬,不足以平复满腔仇恨之势。而岸上的野菠萝与仙人掌,根本抵挡不了暴风如此凌厉的进攻,到处都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颠覆的态势。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大海总是喜怒无常的,但更多的时候,都在无端地咆哮;即便是平静的时候,也似乎在诡秘地酝酿着一场风暴。它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慨,让你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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