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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夫写过《到灯塔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里也描写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附近的长明不灭的灯塔。这是人类除了巨型摩天大楼的LCD灯,曾经发明过的最大规模的灯。但看守灯塔,却又是可以想象的古往今来最寂寞的工种之一,和游乐场管理员、精神病院护士并称三大最易发疯的职业。
我曾经在小说里写过沙漠综合征。也许有一天,也会写写灯塔看守人。
如果有一天,得到机会在海上的灯塔独自待几个月,我会愿意去吗?那几个月又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住在一盏灯里,假装一根随时燃尽的灯芯,这太美也太孤绝了,简直像个洛可可式的噩梦。
2015年的秋天,我应母校之邀回到曾就读过的岭南学院,给珠海的大一新生做开学演讲。这邀请一度让我非常吃惊。岭南学院也即经济学院,我这样一个金融本科读完即考中文研究生的经济系逃兵,又能和刚入校的师弟师妹们说些什么呢?退一万步,假设讲座成功,学院真的不在乎有更多人“弃商从文”吗?
珠海校区建成十五载,绿树成荫,翠意葱茏,早非昨日荒地。我的题目就是《一个经济学逃兵的自述》。磕磕巴巴说了一小时,一个师妹举手提问道:师姐,他们都说读书多的女生找不到对象。你出了书得了奖又顺利嫁了人,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变成人生赢家的吗?
话音刚落,全场哄堂大笑。
那是八月底的酷暑。我当时满身都是热汗,听到问题却心底一凉。是的,这很像是某种经济学需要的实用主义精神,可是大一刚入学就如此……仍然超出我预期之外。我问她:师妹你多少岁了?
她脸上挂满微笑,也许觉得自己提了一个另辟蹊径的好问题:十八岁。
我慢慢地说:十八岁就想结婚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一点?更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婚姻是刚需。人生道路漫长,其实也无所谓输赢。这些你再大一点,或许就会明白。
其他提问者的问题大多关于文学和专业选择。我一开始的担忧果然成真,但也许校方是想在没开课前就桥路两讫,恺撒的归于恺撒,上帝的归于上帝。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十年后的院方已远比我在读时开明,而学生转系据说也变得更容易了——尤其从经济转到中文。讲座后有两个办院刊的大二学生采访我,师妹按提纲问完问题,我一一作答。待说完,在一旁听了很久的师弟突然问:师姐,你最希望成为什么?
我想了很久,说:也许是一棵树吧。
树?
树的根深深扎在地底,无论暴雨大风都很难损坏其根本,晴天又能让鸟儿在枝头唱歌,直接燃烧能提供热量,千万年后也可以变成煤。想来想去,好像没有比当一棵树更便宜的了。
——树的用途其实非常多,被伐下当作桌椅、箱柜,做成大小摆件都有可能。可是,为什么我想到的最好收梢,是燃烧殆尽?
2016年再赴拉萨,印象最深的寺庙,不是甘丹色拉哲蚌桑耶楚布,而是聂塘的卓玛拉康,阿底峡尊者最后圆寂之所。位处拉萨郊区曲水县的古老寺庙,除阿底峡外,还供着二十一尊度母像,精美绝伦,神情各异,却少有人知。我去那日是个阴天,殿里几乎没有其他访客,只有一盏盏酥油灯的火光在佛像前摇曳不定。阿底峡1042年自印度入藏传道,至今已近千年。这一千年来,这些灯有多少年明,多少年灭,多少年蒙尘,多少年弘法?此刻,在几乎无人问津的此地,又为谁照亮,要照亮什么?
树,或菩提树。灯,或酥油灯。
——这看似平凡的,又仿佛蕴藏无限伟大可能的事物。当一个写作者渴望成为一盏灯,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即将抵达的疯狂与虚妄?灯明亮有时,熄灭有时;在头脑里点燃,同时也能照亮另一些人的心房,如此幸事逢百无一,亦或有时。
我想说的,却还不一定只是写作。
其实每个人都有机会把自己变成一盏灯。凡总一生,便是将一点微光从一双手,传递到万千只手的过程。倘若能各尽其力,各司其职,沿途便可以替无数陌生人照亮,至少也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如此心随念转,迎风添蜡,又生新焰。灯花中间,被偶然炸开的一点点希望,热暖,友爱和光辉。
是为灯。
因此后来就一直懊悔告诉那个师弟我要当一棵树。树的可能性太多,因此太贪心。如果可以再问我一次——就改当灯。尽我所能地照亮,在我所可抵达的最深的幽暗中。直至油尽。直至灯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