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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文珍: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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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脆弱的现代独居者,经常会把房间百分之七十的灯都点亮,睡前也要留一盏小夜灯。就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乔迁当日,就任性地把新居楼上楼下所有电气灯全打开:这是我的房间啊!我自己的房间!

但我安全感或许过分充沛,一般很少开超过三盏灯。否则到处都亮堂堂的,渺小的自我无所遁形,日光灯下又没有影子,更荒芜了。

《海上花列传》里已经有了煤气灯。赖三公子有次犯浑大闹妓院,嫌姚姑娘“推板”不巴结,发起脾气来把所有亮晶晶的煤气灯挨个打碎。事后又花大价钱赔偿——洋灯洋油在民初海上仍是稀罕物儿,也正因为此,破坏起来特别有摧毁一切的快意。

在侯孝贤的同名电影里,古老油灯的存在似乎就全为了调情,衬托旗袍美人半明半暗的秀丽轮廓。李嘉欣扮的黄翠凤斜靠在烟塌上,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朝向罗子富,被灯光照得莹美不可方物,表情却如斯幽怨:侬到底帮不帮我赎身?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家赎。

罗子富早惊为天人,凡事无所不应。这场重头戏里,油灯是最重要的道具,烛影摇红,世事虚渺,软语商量。有了这夜欲仙欲死,也就未必要再好好地活到明天了。

那一幕在书里面的章回名,就叫“罗子富入美人局”。

灯下看美人,美人尤艳。灯下看花也是一样,有“花市灯如昼”之说,说的是上元节,也是古时青年男女游春相看的盛会。还可专为看花点灯,“故烧高烛照红妆”,人世风光看之不足,赏之如醉。

刚到北京念书的那一年,把在广州一德路上淘来的一个手提玻璃风灯也千里迢迢地背了来。随身之物还有一套日式茶具、几个瓷器摆件。这些无用之器放在桌上,新宿舍也被沾染上了旧日气息,和鸟笼灯、铁艺灯的功效相当。

那时正受困于前一段将断未断的恋爱里,整个人都非常颓丧,在陌生校园里独来独往,眼看着银杏叶子一点点黄透,看看将落尽了,依然不能从糟糕心绪里摆脱出来。也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那个时候有一个朋友时常劝慰我,是第一天帮我搬书因此认识的同系师兄。他说第一次看到我,手里拿着一本杜拉斯的《黑夜号轮船》,从此就留了心。也许觉得我不够快乐。

第二年五月某个雨夜,我们原本已很久不曾联系了,他突然发消息约我下楼散心。怕行至暗处不慎跌倒,我专门把那盏玻璃风灯带下楼去。后来一直也没有问他,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约我,是刚巧也失恋了或是其他;而我们之间,也始终不曾比那个雨夜走得更近。

但我同样记得漫长黑暗的人世征途中,两个细雨中提灯共行过一段夜路的友人。还记得他突然指着早已熄灯的宿舍楼,说:他们都睡着了——你觉不觉得,这整整一楼的心事,都倾倒在你我两人的身上?

他曾经是剧社的社长,全校著名的文艺青年,所以说什么都像台词。不疯魔,不成活。

而我当时答了什么,却早不记得了。也许是何必如此自恋。各人都有自己的失去和得着。每个人。所有人。也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手里的风灯一明,又一灭。直至蜡烛燃烧殆尽。

“烛灯”两字调换过来,就是“灯烛”,李商隐最爱的意象:“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随后,他又写,“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之珍贵,就在于和蜡一样,烧尽便不复来。

爱得那样笨拙,那样百般譬喻说不出口,却终究是年轻时才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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