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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放孔明灯是二十一岁。在太原。
虽然是山西省城,却古旧得像穿越回到上个世纪。十一期间,市中心广场空旷无人,周围少见高楼,偶然有几个行人,也都像随时可以穿上汉服,操一口秦晋古音。就在这城里,我和当时行将分手的初恋男友一起旅行,在广场一隅的人民影院看了《2046》。看章子怡饰演的妓女如何绝望地和梁朝伟扮演的落魄文人调情:“不是你嫖我,是我嫖你!”梁的眼角永远有那么一种无可如何的中年惫懒,女人的脆弱和没有安全感他是懂的,只是永远无法满足。章子怡一生演得最性感的角色正在那部戏里。之后二人在《一代宗师》里再相遇,一招一式的亮烈还在,却再也没有那种充满试探和情欲的角力,不好看了。
下午两点半,进影院天光还大亮,出来就已是四五点钟的暮色了。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广场行人却慢慢多了起来,到处都有人在卖一种薄薄的折叠纸壳。不断被人买下,少顷,再从中心点亮,四方渐渐充盈,升上天空。
那是……孔明灯吗?我在一旁看了半天,问。
初恋也没有见过:应该是。
我当即欢呼,也与他各买一盏,学其他人把随灯附赠的方形扁蜡四角点燃,固定在灯下方两根交叉铁丝的中心,再把折叠的纸张整个展开,徐徐往上一送,灯笼里面的空气很快因加热膨胀起来,渐渐具有了形状,高度,从平面而立体,终于缓缓升空。它比风筝、氢气球等等,都更自觉地有向上之心。
周围只有我俩是第一次放这灯。站在无数见怪不怪的本地青年中,我们指着那两盏越来越小的灯大惊小怪:放起来了!真的放起来了!
猛然又静下来,问:你刚才许愿没有?
初恋也呆住了:一激动给忘了。
那两盏灯笼纸上明明写着许愿灯的。卖灯给我们的大叔说,可以各写一个愿望,灯升上去了,愿望也就被老天爷知道了。很灵的。
意想不到的懊丧击垮了我们。等再看天上属于我们的两盏灯时,它们已经越来越小,相隔也越来越远,就像两颗从未相遇的星星。
沮丧就像夜色一样不由分说地披挂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次旅行后不久就分了手,是不是也和忘了许愿有关呢。
去山西前,我俩是两个除北京外,从未踏足祖国北地的南蛮。第一眼看到五台山,才知道原来黄宾虹的画竟完全是写实。原来真的有那样料峭枯瘦的山,骨骼清奇的岭。南面背阴有一山白杨,叶子全枯了,被风吹过,铃铛一样漫山遍野地响,更衬出孤寂的广袤无边了。晋祠热闹一点,有不老泉,门口还有好多卖北方布艺小老虎的,橙黄鲜红灯芯绒质地,只只眼神生动。还有绣花鞋垫子,被烫上罗汉图的大葫芦,手把的小葫芦。样样都新鲜,可喜,便宜,值得一看。双塔寺孤零零地藏在半山腰中,比起晋祠的世俗,就像被遗弃了的塔,风从谷间吹过,每一层都有铁马泠泠作响,比白杨叶子的声音更冷清。
但那一路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忘了许愿的孔明灯。不知道那两盏灯蜡烧尽后各自落向何方,还会不会记得,曾如何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升上天空?
然而它们至少见过同一片辽阔的北方大地,以及水晶一样清冷的空气中冻得直眨眼睛的我二十一岁那年的星星。
很多年后我偶然读到一个朋友的诗。
忽然就浩荡大风,
长街上没有行人。
孔明灯在树梢,
孔明灯在夜空。
诗里也是同样清寂的秋天。而孔明灯似乎就只适合这样辽阔的秋天的夜晚。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