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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借一根橄榄枝从日神阿波罗前进的车轮里盗来的火,可被视为尘世的第一盏灯。最早的灯只和火有关,灯与灯的最大区别只在于燃料,以及用什么容器承载这脆弱、充满危险又灼灼其华的光焰。最常见的当然是纸灯笼,透光性能好又轻巧的灯器,则莫过于西洋舶来的玻璃。即便到了曹公写红楼的清朝,荣国府这样吃穿用度皆非寻常的贵胄之家,一盏玻璃绣球灯也依然是连宝玉都要珍视的物事。
这一幕发生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是个秋雨夜,黛玉刚刚吟罢闷杀人也么哥的《秋窗风雨词》,正待搁笔安寝,可巧宝玉穿着北静王送的蓑衣来了。黛玉取笑他“哪里来的渔翁”,又忍不住赞这蓑衣精巧,宝玉忙许愿要送她一件同样式的,此情此境下,作者对黛玉言行心理有一番极精微的工笔描写。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可惜黛玉难得流露如此不设防的小儿女态,宝玉当时却未领会得。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她的肩,一径去了。
这段曹公看似写寻常对话,竟无一字可删。无论是读诗夺诗烧诗,还是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抑或是刚刚披蓑戴笠地出去又想起一句不相干的闲话复“翻身进来”。然而这一节最动人的,还是黛玉少见的软语温存:“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这是她少有的不疑忌,不自伤,也不隐藏心意的时刻,一切的一切,也许只因为是个雨夜,又有玻璃绣球灯和小蜡这样美丽的物事,在这样一个闷制风雨词的雨夜,平白笼照出一团晶莹剔透的暖意,就着这点光芒,将心事在风雨飘摇中映得透亮,亦足以照亮私心所爱者的归程;又因为这一灯如豆,仿佛随时就会熄灭,却也并不怕人知道。
《秋窗风雨夕》里也有“泪烛摇摇爇短檠”之句。“爇”就是燃烧,“檠”就是蜡。这一晚原本属于摇红的烛影,却可惜宝黛终究没有共剪西窗烛的缘分。
灯缓缓燃尽的不光是灯蜡,还有彼此失去的可能,和曾经如此动人的靠近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