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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朱大可:幻术师

老家的旧屋已经彻底倒塌,有用的砖木都被村民捡走,剩下的只是零星的瓦砾。茅草疯长,在萧象的膝盖四周摇晃。一个残破的灶头,孤寂地矗立在废墟中间,被一对刚生育的狐狸做了窝,仿佛是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记忆。

他在草丛里捡到一把发锈的柴刀,用它赶走了小兽,在废墟上盖起一间草棚,以此暂避风雨。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话,他不仅变得口齿笨拙,而且有着严重的自闭倾向。他躲在棚屋里面,偷窥那些在附近走动的邻人们。

这天黄昏,当他再次朝外偷窥时,与一双美丽的眼睛发生短暂的对视。他吓了老大一跳,心怦然直跳,赶紧躲开,再回头看时,眼睛已经消失。他想爬出窝棚去看,迎面撞上一个女孩,她站在草棚前,睁大眼睛,兴致盎然地望着他,好像在看一条闯进人间的野狗。

“你是谁?”女孩问道,声音悦耳得像在唱歌。

萧象清晰地记得,这是第一个跟他搭讪的村民。女孩是村里蔡员外的女儿,名叫水仙。她问了很久,萧象却说不出来,最后只好用幻术解释自己的来历。他营造出一个记忆里的家园:几间砖房,由土墙环抱,小院里是高大的芭蕉和竹子,金黄色的野花在墙下怒放。父亲荷锄归来,鸡鸭在身后尾随,母亲在灶前生火,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与晚霞和雾霭融为一体。水仙看到,一个小男孩跑出院落,张开臂膀向水仙扑去,仿佛她就是那位归来的农夫。水仙有些尴尬,轻轻一挣,幻象便雾霭般退走了,她定神一看,原来抱住了萧象的身躯。她赶紧松手,两腮羞得通红。

水仙惊愕地说:“你会幻术?”

萧象点点头,结巴地说:“我家,本来,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儿时记忆,我……”

水仙恍然大悟,突然明白得了他的来历。她知道,他就是那户相传被灭门的人家。父母被刺客杀死,而后纵火焚烧宅子,仅有的一个男孩下落不明,仿佛遭到了命运的无情删除。这件案子,在方圆百里之内传扬了很久,而官府派员侦查,竟毫无头绪,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逐渐淡忘了。只是由于父亲跟屋主有几分交情,还偶尔在进餐时提及。水仙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以往的记忆依稀浮现出现。她突然想起,他们曾经是青梅竹马的伙伴。此刻,他回到了这块出生地,想要召回失去的乐园。他身怀绝技,却如此迷惘,寡言少语,对世界充满疑惧。

水仙柔声安慰他说:“你不要害怕,你小时候,我跟你一起在河边玩过。从此,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萧象怔怔地望着她,眼泪掉了下来。

几天后,经父亲的同意,她叫来几个佃农,帮着把茅屋扩建成三间,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兼客厅,另一间是厨房、餐室兼杂物间。又替他清理四周的田地,种下一些瓜果蔬菜,还用二十枚铜钱替他买了一头猪仔,放在猪圈里仔细养起来,指望他过年时可以打一下牙祭。水仙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看,事情就这样成了。这不是幻象,这是你的新家。”

在水仙的推动下,他逐渐把自己从自闭症中抽身出来,投身于喧哗的村社生活。水仙带他去村口祠堂边看社戏。台上在演《昭君出塞》,舞台被松明照得雪亮,戏子们在台上盛装表演,唱着他听不懂的戏文,而整个场景跟师父营造的幻象一模一样。他惊呆了,以为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幻术。他想,就像师父所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幻术之外,还有更厉害的幻术。

水仙又领着他去看婚庆闹新房的场景,还有附近镇子里各种庙会、灯会、法会、集市、丧礼和规模盛大的傩祭。农夫和农妇们戴着诡异的面具祭奠水神,互相向对方泼水桶里的清水。水仙泼了他一身,他也回泼水仙,把她的身子弄湿,衣服紧贴的身子,勾出丰乳肥臀的线条。萧象看得呆了。女孩笑道:“没见过呀,你这呆子!”

有艺人到村里来表演鼠戏,背一个口袋,里面养着十几只老鼠,在村头的空地上敲一通锣鼓,见到村民都围了上来,就打开一个支架放在肩上,俨然是戏楼子的样子,拍着鼓板唱起了杂剧,小老鼠便纷纷从袋里钻出来,蒙着面具,穿着小戏服,越过他的后背上爬上戏楼,像人那样站立舞动,男女悲欢之情,跟戏文里的剧情丝丝入扣。萧象和水仙都看得呆了。水仙眼里都是泪水,怕被萧象看见笑话她,就用手背偷偷抹掉了。

萧象决定在新家招待帮助过他的邻居们。他摆放了四五席饭菜,用松明把院落照得通明,然后在他们面前施行幻术,一个华丽的舞台从黑暗深处浮现,戏子们开始表演《昭君出塞》,女戏子长得跟水仙一模一样,面容娇俏,檀唇微启,娇小的身躯被宽大的戏服裹住,仿佛天上降临的仙女。一切如幻如真,近在咫尺,又不可捉摸,像一出沉默无声的哑剧。众人都看得呆了。就连水仙看见自己的模样,也惊愕得说不出话了,随后便吃吃地笑起来,狠狠拧了萧象一把。萧象没有去看身边的水仙,傻傻地笑着,眼睛死死盯住舞台,生怕幻象会被大风吹走。风是幻术师的头号敌人。

水仙的父亲蔡员外,见女儿跟一个双眼清亮的小伙子亲昵,心里突然起了一种感动,回家后就派媒婆上门,说服萧象下一个聘书到蔡家,以便娶水仙为妻,而后蔡家欣然答应,立即订下婚期。双方的计划就这样成了。萧象好生欢喜,在家里翻了几十个跟斗。

但在他跟水仙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体格健壮的障碍物,那是邻村的农夫牛二郎。他是水仙从前的相好,这回闻讯赶来,堵着萧家的大门,要跟他理论。萧象一看,对方长得跟水牛似的,周身的肌肉都结成坚硬的疙瘩,眼里还烧起了火焰,心想不宜跟他硬干,就紧闭屋门,置之不理。牛二郎见萧象不敢迎战,也不肯离去,就在他门前的大树下一坐,准备跟他长期耗下去。邻人们见势都不敢来劝。

天黑之后,月亮已经上了树梢,牛二郎搬来一些麦秸,垫在身下,摆出一副打算过夜的模样。萧象看时机已到,就运起幻术,先是弄出一些磷火,绕着牛二郎上下起舞,接着又弄出一队白衣飘飘的幽灵,围着大树转来转去,在牛二郎的脖子后吹出凉气,吓得他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些来历不明的鬼魂。最可怕的是,他还弄出几十只老鼠的幻影,在他身上窜来窜去,袖口进去,脖颈出来,又在他的裤裆里跳舞。这样到了午夜时分,牛二郎实在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萧象门前逃走,再也没有回头。萧象就这样赶走了他的情敌。

一个月后,他和水仙终于拜堂成亲了。蔡庄的居民都来道喜,厨房里堆满馈赠的米面、腊肉和腌菜,还有五两银子和八串铜钱。他后来把它们藏在房梁上的小木箱,那是他最原始的财产。

人们最感惊愕的是,萧象死去多年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婚礼的现场,众人都非常奇怪,他们从窗外翩然入屋,转了一圈,向一对新人做出道喜的姿势,又一言不发地飘然而去。人们没有认出他们,便追到屋外察看,却见庭院里已升起阔大的舞台。此前,萧象悄悄到镇上看过几场歌舞大戏,全都记在心上,现在,他让那些歌舞逐一显现,舞女和丑角在台上曼舞,做出各种充满性暗示的举动,萧象事先邀请几名农夫,用箫笛和羌鼓伴奏,按舞台上的表演节律,吹出江南吴歌,现场一片惊叹,转而成为欢声笑语。水仙拎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递送各种小食。农夫们一边欣赏幻影节目,一边去摸水仙的胸口和臀部。水仙咯咯笑着,躲避众多咸猪手的袭击。

在无限灿烂的焰火幻象中,萧象牵着水仙走进洞房,继续用幻术制营造布景和道具——红色的蜡烛、黄铜的烛台、织锦镶边的细麻卧席、带流苏的绣花帐子。水仙情知这些都是幻象,憋不住吃吃笑着,跟萧象彼此脱去对方的衣服。只有香软的枕头和被褥是真的。它们喜悦地迎接着这对新人的肉身。

萧象望着钉在墙上的狼皮,一口吹灭蜡烛,让黑暗抹去所有幻象和实物,然后开始彼此试探,进入对方的身子。水仙被弄得死去活来。彻夜不眠。围在门外听房的闲汉和婆娘,都欲火中烧起来,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一哄而散,回家去自己做将起来。那是蔡庄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夜晚。蔡庄的狐狸,第一次听见人类在通宵达旦地叫喊。它们感到莫名惊诧。十个月后,蔡庄的女人们诞下了九十多名婴儿。

水仙第二天在萧象的麻布软枕下,发现了一条形容猥琐的肉干。萧象涨红了脸,吃吃地解释说:“那是狼鞭,辟邪用的。”

水仙高高举起它,笑道:“你的家伙,比它更加厉害。”

萧象笑得有些尴尬。他情知自己是一个卑鄙的骗子。但他不想放弃这种骗术。无论如何,他爱这个女人,胜过世间万物。他坚定地抱着狼鞭,继续制造新婚之夜的幻象,依靠幻术来维系她的汹涌情欲。邻人都知道,他俩夜夜笙歌,比任何家庭都更加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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