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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饭馆,想到牛崽表叔在医院陪护满崽还要一些时日,我到旁边的超市买了一些烟酒送给他。牛崽高兴得了不得,说了好多感谢的话。告别了牛崽表叔和二表婶,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向他报告我已经圆满完成了他交给的任务。然后我驱车走在了返回单位的路上。
省城北京西路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色彩斑斓,我的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了杨家塘村的景象。那其实是一个与赣江以西的其他村子并无多少不同的村庄。它在一个隆起的地势上,进出村子都需要爬一个颇有些长度的坡,过去我们骑自行车进村,到了坡中间都要下车推行才行。村子并不大,只数十户人家。赣江就在村子的不远处,因向北不远处是个弯道,晴天里可以看见远处山峰耸立,赣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果是秋天,那水就像一匹蓝色的绸缎,格外好看。村子里袁、何、黎三姓杂居,并无一个杨姓人居住,村子何以名为杨家塘,其中玄机我不得而知,也无一个人跟我说过。因离我家只有三里路,我与这个村庄的许多人颇有瓜葛,比如我的初中语文老师黎胜平就住在南边村口,以前每次经过他的门口,心里不免怀着少年时的敬畏之心。我早在乡村当小学老师的时候,黎老师的儿子又成了我的学生。我初中最好的同学姓何,因长得矮挫,得了外号“蒙古佬”,小时候过年我会去他家向他的父母拜年,有一年夏天我还帮他家收割过稻子。我的老姑婆嫁在这里,我的亲妹妹也嫁在这里,我村里的很多邻居也成了这个村子的媳妇。因了种种关系,我对这村子就有了别样的感情。
然而我对这村子印象最深的是村口的一棵老樟树。那是一棵有一二百岁的植物。它长得挺拔、葱郁,既不空心,也无枯枝。它枝繁叶茂,独木成林。它唯我独尊,百米方圆无有其他树木能与它争锋,好像它是当然的坐着金銮、顶着伞盖的草木王者。它一年到头绿油油的叶子,宛如新漆,让人看着十分悦目。最为特别的是,它的树冠,是圆规画出来一般的、象征着圆满与完美的球状。——它的体内似乎有一个强大的生命意志,似乎是自己主动选择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发型。从小到大,我没看到它有一根树枝旁逸斜出。我知道不会有人特意对它修剪。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许多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会对这样一棵树投去注目礼,把它当作杨家塘村风水旺盛的证明。
可是杨家塘村并没有风水旺盛、人丁兴旺。这个原本只有一二百人的村庄近年居住人口急剧减少。我的老师黎胜平一家早就离开了村子入住了县城。我的同学“蒙古佬”也在县城买房入住。我的妹妹一家也都成了县城的住户。我的老姑婆身体再好,她这么大年纪的人,还会剩下多少好时光?我的二表叔病情严重,他的儿女都离开了家乡,大表叔身后无人。——这里离县城五十华里,离乡一级的集镇也有十五华里,指望它靠城市扩张变得繁华几无可能。杨家塘村也没有显赫的身世,历史上没有出什么宰相巡抚道台进士或者唐诗宋词里收录的文人墨客,也不可能成为什么值得投入重大资金进行保护的文化名村。这里也不是风景名胜区,没有大片的古木吸引人们的眼球,不可能开发成为乡村旅游到处是农家乐、民宿的好地方。它极其普通,无可倚靠,不出意外,这里成为无人居住、房屋颓圮、鸟兽出没的废弃之地,乃是不需要多少年就会发生的事儿。
这似乎无需太过悲伤。我相信离开杨家塘的人们,会有比在杨家塘还要开阔的视野和美好的际遇,有着比杨家塘还要丰富多彩的生活。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这棵树。我想即使村庄废弃消失,这棵树也将会长久存在。它会代替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继续活着。它会成为无数鸟儿黄昏时乐意投宿、蝼蚁愿意攀爬的家园。它会以极其个性的、具有极高辨识度的、象征着圆满与完美的圆球形状让人们不会错认它。它会以风吹过后的喧响告诉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来龙去脉,讲述它的身后,曾有过一个叫杨家塘的村庄,一代代的人们在这里生活,欢笑,悲伤,离散,聚合,在这里敬畏天地,祭祀先祖,尊重老者,抚育幼儿,在这里向上天祈求圆满与完美的境遇。它会以自身的恣肆生长证明这里的水土如何养人。如果偶尔有人想要来这里寻根问祖,完全可以把它认作一个自己的血亲祖辈。如果有人指认它像一块墓碑,它也会是世界上最美的墓碑。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