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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江子:杨家塘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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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肿瘤医院位于北京东路519号,离我上班的地方估计不会超过十里远,虽在省城工作多年,我却从来无缘去那里。此次第一次走近,我感觉那些嵌着白色瓷砖的房子都是虎牢豹笼,所有进出的人们都怀着生死攸关的隐疾,所有的阴影之处都可能有病灶藏身,连阳光都充满了药物的忧苦气息——

根据父亲电话里提供的号码的指引,我来到了省肿瘤医院腹部外科住院部。门口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人满脸笑容迎向我。我当然认得他,他是我的大表叔牛崽。相比二表叔满崽,我对牛崽印象更深些。他常年在家种地做些小工生活,与我家来往更多,一有婚丧喜事他都会出现在我家里。他性格温和,说话幽默,是最讨人喜欢、让人毫无生疏之感的长辈。他对兄弟姐妹最为善待,尤其对父母最为孝顺,整天对父母嘘寒问暖,在赣江以西方圆数里都出了名。弟弟患病需要到省城治疗,他当仁不让地是陪护的最佳人选。

在牛崽的引导下我来到了满崽的病床前。我看到一个烫了头画了眼影看起来颇为得体的中年女人坐在床边,大表叔介绍说这是二表婶。她用赣江以西的方言与我打招呼,可我依然听出了细微的不属于赣江以西的成分。想着她就是父亲电话里说的四川绵阳的表婶,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有与我家乡赣江以西的女子不太一样的神情,目光中有着倔强、不服输、天上砸下个石头敢用手接的劲头。看起来,她比实际年纪要年轻一些。

满崽躺在病床上,看到我进来,慢慢坐起了身。他穿着带了条纹的病号服,这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名栅栏里的囚徒。他的头上光秃秃的,大概是化疗的后遗症。他脸上的病态并不明显,只是举止间轻微了许多。他对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完全是孩子般的无辜笑容,如花绽放在五十多岁的肿瘤病患者满崽的脸上,让我顿时有不真实之感。

我和他聊起了他的病——这几乎是每一个探病者与患者之间必须共同完成的程序。他说采取的依然是保守治疗,疼痛依然在继续,肠胃里的肿瘤依然没有消减,已经做了切片化验,化验结果尚未出来,癌细胞是否扩散尚未可知。化疗已经持续多日,引起的反应也还能忍受。为配合他说话的效果,他把肚子从被褥下露了出来,果然病号服被高高顶起,那些多年在外的飘零之感、打工生活的艰辛、来路不明的诱惑与何去何从的焦虑,在他的腹腔内堆积、滋长,终于形成了六七个月的孕妇模样。然而孕妇孕育的是未来,而他的腹腔里,埋伏的却可能是魔鬼与死神。

为不让满崽过于劳神,我把装了慰问金的信封放在被下,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后,向他告别。正是饭点,我请牛崽、表婶到不远的饭馆吃饭。我给牛崽叫了烟和酒。牛崽把烟点上,把酒倒上,整个人就活泛了起来。他嘴里开始喋喋不休,夹带了自嘲与插科打诨的成分。他说烟和酒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烟解千年愁,酒忘万年忧,天塌下来喝杯酒,明天啥事都没有。他说做人底线是善良,但态度是开心。都是一辈子,何必皱眉头?他说来省城好几天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父母我的老姑父老姑婆,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老姑婆摔了腿,没有他,吃喝拉撒哪里方便?这几个月都是他鞍前马后的,一点闪失是没有的。他说看到村里不少人吃低保,眼馋,表侄你跟老家镇上熟不熟,也给我弄个低保。他说我过几年就六十啦要想个退路力气活干不动了怎办。他说我的身体那是好得很!从不感冒发烧。我是得了你的老姑婆真传!她一辈子没病没灾。这一点满崽就不行,得了这病……

牛崽侃侃而谈。牛崽表情生动。牛崽喝酒的样子,夸张又喜庆:两指捏着酒杯,闭着眼睛滋一口,然后睁开眼睛,唇口的肌肉突然紧张收缩,再张开嘴,吐出悠长的、心满意足的气声。看着牛崽酒桌上的神态,不熟悉的人都会以为,这该是乡村里最有强大生命力的那种人。

可事实上远不是这样。事情的真相是:牛崽也是一个病人,一个从小就得了不治之症的人。说起来,牛崽的病,可能要比满崽的还要严重几分。

牛崽是老姑婆的第一个孩子。牛崽小时候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顽劣一些。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他一样也不落下。及至到发育的年纪,他的个子也急速蹿高,一点也不比同龄人矮小,只是声音依然像儿童一样尖细,老姑父老姑婆并没有当回事。到了该婚配的时候,老姑父老姑婆给他说了一门亲。一切都按正常的程序进行。等到人家敲锣打鼓把媳妇送到了杨家塘,不久老姑父老姑婆就知道,他们生下的是怎样的一个儿子。

当洞房里的灯吹灭,牛崽按照他有一句没一句听来的乡下那些成年男子荤话里的教导,尝试着去搬弄黑暗中一言不发的新娘子。可他发现他一点也搞不定她。他大汗淋漓可是莫衷一是。他尝试着去点燃她可他发现自己一点磷火也没有。他是黑暗的,他的体内从来就没有过一点星火。

牛崽这才知道,他是跟其他男人不一样的人。或者说,他是个不完全的人。他没有体毛,也没有喉结。他从没有过变声期。他作为男人只是徒有其表。他的身体有一部分一直在沉睡,从来没有醒来过。在赣江以西,人们把这种人称为“阴阳生”——也就是说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老姑父老姑婆带他去县城和省城看医生,可所有的医生都摇了摇头。

他与名义上的媳妇离了婚——他们也没有履行正常的结婚手续,也就无所谓去办一张离婚证。女的回到了家里,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与牛崽的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只是对她的生活造成一丝困扰。

可是牛崽被自身的黑暗淹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躲在了家中不出门。他害怕知道了真相的村里人异样的眼神。村里同龄人新婚的唢呐声会让他想死。他恨老天何以把他造成这般不堪的模样。他想自己的将来,将会有一个孤苦伶仃的晚景!他每天翻来覆去地想这些问题,这使他内心的黑暗越来越重,重得他要喘一口气都快不可能了。他唯有整天借酒浇愁,肆意糟蹋自己才解恨。

可是牛崽最终原谅了老天与自己(不然怎么办呢)。他觉得每个人总有每个人的用处。老天爷这么安排他肯定有祂的意图。他不能做别人的丈夫与父亲,可他还可以做父母的好儿子,弟弟妹妹们的好兄长,甚至全村人的好乡亲。他决定扮演好这些角色,把人生好好地过下去——他的身体里一片黑暗,他要给自己凿了一扇窗子,让外面的光漏进来。

从此牛崽加倍孝敬自己的父亲母亲,善待自己的亲人。他长年陪护在父母身边,父母出门走亲戚,他往往会跟在后面,陪他们说话,说笑话逗他们开心,帮他们挑行李。父母在田里干活,他陪着干得比谁都欢。他成了赣江以西数里方圆最有名的孝子。弟弟与出嫁的妹妹有什么需要他,他从来不会推辞。

他不需要像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那样出远门去城里打工,因为他无需养家,只要就近做些短工,种些田地,就足够自己吃喝。他也没有盖房子的打算,家里的老房子足够打发他这一辈子了。他成了村里少有的青壮年留守者。余下的那些老人们(孩子大多去了县城学校读书),谁家有需要他都可以去搭把手。这些年来,他都不记得自己送过多少老人上医院看病,给多少临死老人的亲人报过信。他成了村里十分耀眼的不可或缺的人物,许多在外打工的人心里记着他的好,回到家来都会给他带上礼物。他从村里人的需要中获得了尊严和价值,他因此变得活泼了起来,与人说话练就了一套插科打诨的本领,几乎人人都喜欢他说他是开心宝。

牛崽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让他的脸上泛出愉悦的光来。牛崽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我的故乡赣江以西为数不多的过上了理想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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