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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何曾氏,是我的亲人。准确地说她是我的老姑婆,我曾祖父的亲闺女,我祖父的亲妹妹,我父辈的亲姑姑。她在杨家塘村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已是奔九十的人了。
我的老姑婆何曾氏算得上是个有福之人。她这辈子似乎有神灵护佑福星高照,任是怎样的灾祸都奈何不得她。过去几十年,我的家族经历过不少屈辱。我的曾祖父没活到被人称为寿星的岁数,大概是气血淤结的缘故。我祖父的哥哥受不了鞭挞之苦做了一名吊死鬼,若干年后把他从楼上背下来的大伯告诉我,他长长的舌头耷拉在他的肩上,大伯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祖父忍辱负重一辈子,到无惊无险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却成了一个脾气暴躁、整天牢骚满腹人人避之不及的老头儿,结果他被自己的怨火所伤,只活了六十九岁。我的父辈无一参军考学,全都做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赣江以西抬不起头来。可我那好命的老姑婆,竟然可以置身事外,并且毫发未损,在故乡的土地上自由呼吸。这许多年来,她生儿育女。她相夫教子。她勤俭持家。她与人为善。她守着一个乡下女人该有的本分,命里却有了让无数人羡煞的平稳安顺。她与我的老姑父感情甚笃,她儿子媳妇孝顺。她晚年食禄有余,吃穿不愁。她这辈子没有过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也没有过生离死别的痛苦与悲伤,更没有被无常命运蹂躏的愤恨与不甘。
看过了太多的世间冷暖,一辈子顺当安稳,让我的老姑婆有了一副笃定的、荣辱不惊的表情。她有一张让人看起来吉祥的慈眉善目的脸,以及一个从不着急上紧的好脾气。杨家塘村的男女老幼都特别待见她,称她为“老菩萨”——他们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仿佛这样,她命里的好运气就可以匀给他们一些。
拜老天爷慷慨馈赠,我的老姑婆还是个难得的身体康健之人。——我的故乡疾病缠身,目之所及有很多病人。我的祖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死于中风。我的父亲患过钩端螺旋体症、前列腺肥大症、慢性肾炎,现在又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每次发作都大汗淋漓狂呕不止,十分痛苦。我的五叔叔力大如牛,声如洪钟,却在五十岁时患上了喉癌,手术后从此失了声,并且瞬间成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老人。我爱喝酒的大伯突然有一天便血,到医院一查方知患上了胃穿孔,从此再也不敢沾一滴酒。我教书时候的同事文川十几岁的小儿子不知怎么得了尿毒症,没过多久就死了,老师从此郁郁不乐,去医院一查说是得了抑郁症。我初中同学刘细根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后来在家乡走失。过了很久终于由一个捕蛇人在水田里发现了他的高度腐烂的尸体……
可我的老姑婆是个例外。她的一生几乎没患过病。她既没有我们家族的遗传病白内障,也没有老年人惯有的腰椎病、颈椎病。她有很好的胃口,以及超常的消化能力。她给我的印象永远是腰杆挺拔,心明眼亮,步伐稳健,神态安详。她遗传了我的家族的粗大骨骼和宽大面庞,却没有我的家族的许多长辈那样面相凄苦,神态悲伤,而是不言而笑,天生一个福相。岁月如刀,可是它似乎根本奈何不了我的老姑婆。岁月如流水,而她仿佛流水中的礁石。时至今日,我的父辈们正在急剧衰老:七十六岁的大伯已经有了木讷之相,有时我喊上几句他才反应过来,七十四岁的我父亲的背完全塌了下来,患喉癌的五叔才过花甲之年,口里的牙已经所剩无几,可八十多岁的老姑婆依然耳聪目明,牙强齿健,身板硬朗。听说她还下地劳动,整菜地、浇菜园,丝毫不像耄耋老人的模样。
当然也不是事事都尽如人意。老姑婆前段时间不慎摔了一跤。毕竟到了这把年纪,骨头自然疏松,结果把一条腿摔断了。难得上医院的老姑婆被迫由家人用板车拖着去几里外的镇上看了医生,回来时断了的腿打上了石膏。最少几个月里,她没法像往常一样忙个不停了。这对闲不住的她简直是一场折磨。不过没关系的是,她的孩子们都对她特别孝顺。她嫁出去的女儿专门回家探望她。她的大儿子更是赣江以西方圆数里有名的大孝子,自她病后一直殷勤服侍左右,为她洗衣做饭,端汤送水。说不定每天还会想出不少笑话讲给她听,给她解闷。——她可真是个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