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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对商人罗伯兴并非简单鄙视,而是充满同情与理解。
其实,他对笔下人物都带着同情与理解,像作为“契诃夫诊所”的主治医生面对病人那样,全身心地感受着他们的剧痛和隐痛——小说史就是疾病史。
契诃夫最喜欢的人物,应该是那一个总也没有毕业、被樱桃园女主人柳苞芙讥讽“得了洁癖、怪人、连恋爱滋味都没有品尝过”的大学生特罗菲耶夫。在一群商人、贵族、奴仆中间,需要一个大学生,作为新时代的观察者和预言者,自尊、悲悯而又开阔。契诃夫大概把自己的形象转移到这一人物身上,甚至连特罗菲耶夫父亲的身份,都被写成了“药剂师”。
宝庆路附近有上海戏剧学院,我在学院剧场中看过日本现代舞《樱之园》,依据契诃夫的《樱桃园》而改编:
一座老房子面临拆迁,庭院中的樱花树怎么办?房主,一个不成器的人,对于樱花树感情淡漠,为避免缴纳高额遗产税而催促拆迁公司速速行动。但,护绿会的一个姑娘却誓死保护樱花树。女演员在舞台上激烈跑动,围绕一棵产权与自己无关的樱花树,跑动着,呼吁着。最终,护绿会姑娘,女演员,在渐渐黯淡的追光灯中安静下来,樱花树倒了下去。她说着自己的故乡和丧失,充满哀愁。帷幕后,隐隐响起了日本自卫队战机的轰鸣声,呼应于俄罗斯的斧声、火车汽笛声。
俄罗斯的樱桃树,就是日本的樱花树、上海的玉兰树,在充满了被丧失、被斫伐的危险预感中,楚楚动人——
“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棵白颜色的树,树干弯了,像个女人。”
“亲爱的、尊贵的书柜,我向你致敬,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你一直为善良和正义而服务。”
“你需要的不是看戏,而是看自己,你活得多没有味道,你说了多少废话。”
“生命好像完结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
“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闪耀永恒的光,那么美丽、超脱,你,我们称之为大自然母亲,包容生死,你给予生命,也能将它毁灭。”……
《樱桃园》中的这些台词,充满了诗意和感染力,完全像宝庆路三号内的老克勒们在独白或者对白——必须有能力触动灵魂和记忆,一个句子、一棵树,才能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