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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约有五千余幢悬挂“历史保护建筑”字样铭牌的洋房花园,如思南公馆、哈同花园、丁香花园、沙逊别墅、马勒别墅、爱庐别墅、爱神花园、绿房子、望庐、宋家花园、荣公馆、白公馆、张公馆、犹太人总会、嘉道理住宅、华业大楼……密布于外滩、南京路、淮海路、华山路、湖南路、新华路、复兴西路、汾阳路、太原路等地段,繁华之中存大幽静。从事老洋房交易的一个律师朋友,曾对我分析其中规律:晚清至民国时期,官员大多居住于徐汇区,商人大多居住于静安区,文人、学者、专家大多居住于黄浦区。
我探访过其中部分院落,似乎都种有玉兰树。五月,玉兰盛开,像一树树鸽子迎风翻飞。上海市花就是玉兰。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这些院落大部分归于国家,成为博物馆、少年宫、学校、餐馆、音乐学院琴房、作家协会办公地,等等。旧人已去春常在,玉兰兀自开。这些异国风格的院落,组合出上海混血的面貌。墙里秋千,可能早已拆掉。墙外单行道上车流汹涌,行人们匆匆奔向证券交易所、草地音乐会、大师赛、主席台、饭局、家长会、新概念作文比赛、机场、财务负债表、法庭、离婚协议、告别仪式……墙里旧照片中的民国佳人,隐隐笑。
部分花园别墅成为各阶层市民混居的公寓。即便在特殊年代,这些建筑内的部分人物,面容与身影依然保持旧生活的夕照余晖:女子们悄悄去锦江饭店里做发型,穿自己改良之后的“列宁装”“布拉吉”,走在路上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引人注目;男士去照相馆,脱下千篇一律的蓝色工作服,从提包里掏出珍藏已久的西装,系上领带,坐对光芒;回家,在厨房里揣度西式糕点的配方,阅读包着红色书皮的西方文学名著……
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上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好眼力、好笔力,也看不见、写不出的上海。
建筑、环境就是命运——彩绘玻璃窗上一个天使图案的飞翔,仆人夜半走廊上的偷窥,室内楼梯或街头拐角处的身体碰擦,弄堂里的一次凝眸和落日,十字街头的一次转身和细雨……都可能引发出一个情节、一个事件,让生息其中的人拥有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高潮和结局。“一个以密切交织的人际关系为特征的生活世界,在里弄房屋内呈现出来。有时候,激情也会公然迸发,而欲望则流动于街道、小巷、菜场构成的无数迷宫之中。”李欧梵在对金宇澄小说《繁花》的评论中,谈到了上海地理与人性幽明之间的关系。
显然,一个人对于所处空间的态度,就是世界观、价值观。服从它、眷恋它或者逃脱它,就是一部小史诗——杜甫的茅屋和身体,必然为秋风所破;归有光的项脊轩和枇杷树,必然归于苏州城外名为“项脊泾”的一片田野;徐元章的老洋房和玉兰,也只能被资本和时间有力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