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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尖在哪里,也许从来都是不确定的。相对于文体,相对于执笔者,都是如此。我记得她的随笔和评论。世界的精彩与颓败、清纯与混沌,竟可以表达得如此典雅、自由、准确——对我而言,这不仅是一种标高,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阅读中的我本是心眼俱冷,不容易被说服,更不容易被打动。因而,是否被说服、被打动,往往成为我对读物的第一掂量。她的写作使我确信文学意味着更多,确信文学不是或至少不仅是某种技艺高超的自洽,也不见得就是对与众不同、流布四方的企望,或者,它只是一种“与己不同”,是对这个局促的寄居之所的游离,是明知不能摆脱却怀着疏远之心的告示。
诗意其实早已、且似乎从来都可以弥漫于任何一种文体之中,只要前提具备。诗意也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怂恿我们“撤离”的妄想。
七八年前的一个深秋,我跟随越野团队去了黄河源头。正当我在鄂陵湖边的驼色草甸上盯着湖水发呆的时候,天气突变,青色湖水瞬间灰白,继而铁黑。抬头一看,墨黑的乌云正从高空翻滚而下。高原上的云有触目的质感,它们正在下落,很快,很重,仿佛那不是云块而是含盐的海水,它自上而下扑向我,像一场从天而降的海啸。那情景让人心惊肉跳。我们转身奔向停在路边的越野车,迅速发动,调头。越野车沿着河岸草甸上的土路仓皇逃离。云层还在往下压。大片的驼色草坡与铁黑的云层形成炫目的色调对比,有一种令人魂飞魄散的美。草坡低缓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藏野驴——有六七只。它们无视那样的天气突变,仍然在草坡上悠闲地吃草。那悠闲传递了一种令人放心的讯号,稍稍缓解了我的紧张。
鄂陵湖边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异景象,头顶是陆地般的云层,远处地平线之上是一线炫目的晴空。让人感觉云层是某种正在经过头顶的地质平移物,一片滑翔中的天空之城,或者海。
大雪是在我们经过漫水滩的时候来的。眨眼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进来时依稀可辨的土路完全不见踪迹。我脑际掠过许多人写过、唱过、吟诵过的黄河源,想到一位画家的长卷,也想到她那篇著名的随笔。那时我搭乘的越野车里正放着刀郎的《西海情歌》。那首歌的创作源自一桩绝恋:一对大学毕业的恋人一同报名,志愿到寂寥的可可西里去。女孩被安排到藏羚羊观察站,男孩则被安排到条件更加艰苦的沱沱河观察站。不久,男孩被一场大雪困住,冻死在可可西里腹地。不知道这个故事,则不太可能体会歌声里的悲痛。
那种美感和荒凉,这个正在聊着诗歌、略有疲倦之色的人,曾以随笔的形式表达过。在漫水滩的雪地里,他们有过的悲痛也映现到我心头。我在那片去路苍茫、缈无头绪的漫水滩上放声痛哭。那是他们的悲痛,也是我的。是我的,仿佛也是许多人的。许多人——跟我相关或不相关的人,今人古人,男人女人,他们的故事层层叠叠,在我头顶形成巨大的令人惊怖的悬念。
我们心中的全部感想,我们全部的记忆和想象,相对于现实的发生,总还是显得孱弱、窄小、轻浮。在生死爱恨的大事件之间,更多的是无止无休的日常。它就如江河,源流芜杂,循环往复。
局限于方寸之间的写作,似乎与这样的巨大不吻合,不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