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四平
二〇一五年十月,我跟着单位去参加第四届新浪潮诗会。诗会在张家界,中国南方奇异的山水让人大开眼界,更有烟笋、腊肉、土家族的歌谣,这一切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都新鲜而热烈。最后一天返程的午饭前,我接到了一个纪录片导演朋友的电话。他说他们准备做一个片子,全部航拍中国的省市自治区,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撰稿。我说可以,回去见面聊。
回到北京碰头,导演希望我先写一个样稿,目标选为东北的黑龙江,而样章以哈尔滨为切入点。接到任务之后,我便开始在网上搜寻所有有关哈尔滨的资料。这真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但它的故事并未实现足够有效的文学化。尽管有迟子建等一批作家一直在书写,但哈尔滨却始终没能获得上海、西安、北京这样的城市文学形象,谈起文学中的哈尔滨,我们仍然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老道外、索菲亚大教堂、中央大街、冰雪大世界、格瓦斯、张作霖、张学良、闯关东,我从网上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这些符号性的东西。稿子虽然一改再改,我始终无法进入这座城市的内部。我获得的只是一个纸上的哈尔滨,我知道这里有远东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犹太人公墓,完全按希伯来教规埋葬死者,以获得灵魂的安息;我知道索菲亚大教堂的建立是和中东铁路的建成通车有关系;我知道中央大街是用俄式的方石铺就的,一块石头的成本是一块银元,在当时,一块银元能请人吃一顿涮羊肉;我知道格瓦斯和哈尔滨啤酒,我知道冰雪大世界……但我仍然不知道哈尔滨是什么样的。
二〇一六年秋,又是因为单位出差,我第一次到了哈尔滨。
从机场出来后,直接被接到了郊区的伏尔加庄园。我只在车窗的倒影里见证过一些带着异域风情的街景,而庄园里虽然有俄式建筑,但本质上仍是中国气息。能让人感觉到此处临近北国边境的,是餐厅里成排的伏特加和格瓦斯。那是一个中俄文学论坛,晚餐时中国人、俄国人、在中国的俄国人和在俄国的中国人聚在一起,喝的不是伏特加,是中国的白酒。俄罗斯人频频干杯,谈兴很高,我头脑中始终在恍惚着《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契诃夫、普希金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但同时也浮现着斯大林、普京的影子。我感到他们和我眼前的俄罗斯人都像是哪吒,同一个身体上长着三个头颅,每张面孔都是不同的表情。
夜晚时,我和两位翻译家避开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会议,走在黑暗的庄园里。这里的确幽静,偶尔能看到一些俄式的雕塑或建筑,但在夜空只留下浓黑的影子。我跟自己强调,这是哈尔滨,而且,这既是又不是萧红《生死场》《呼兰河传》那个“忙着生,忙着死”的哈尔滨;也既是又不是迟子建《白雪乌鸦》里的哈尔滨。
尽管东北的经济一直没有起色,也没有建构起文学形象,但哈尔滨却逐渐塑造了自己在影视剧中的形象。仅这几年,以哈尔滨为主要故事背景,反响很大的影视剧就有《剃刀边缘》《少帅》《和平饭店》《无证之罪》《白日焰火》《悬崖》等等。这其中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其一是历史剧,因为哈尔滨在一段历史时期的特殊性,相当一部分谍战剧在这里找到了绝佳的故事环境;第二部分为犯罪片。在《无证之罪》里,你能够看到如今的东北景观:寒冷、雪、瑟缩的人们、街边小店、黑社会、警察……似乎这样的环境更容易激发人性中恶的部分,并且有利于塑造影片的冷酷色调。那些曾经作为东北的标志的元素已经被悄然替换了,这个东北正陷入一种奇特的境遇中。
二○一八年暑期,我带着家人再次到哈尔滨,两天两夜的行程里,我竟然写了四首诗。我们住在中央大街附近,每天都要在这条街上走几个来回,给女儿买正宗的马迭尔冰棍,看满大街商店卖的红肠和大列巴。但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东北虎林园,开游览车的司机不断兜售着火鸡活羊,希望游客出钱买来,投掷到虎园里,欣赏东北虎们的撕咬。还有护林员的某处,两个女性工作人员抱着两只幼小的虎仔,充满好奇心的游客们掏钱跟虎仔拍照留念。工作人员面无表情,两只虎仔松软无力,只有游客带着安全感的惊奇尖叫和拥挤的排队声。女儿也感到新奇,也想去拍照,被我坚决制止了。对她来说,这一切还只是好玩,但我无法这么简单直接地接受这件事。动物园真是人类最奇特的建筑之一,它用人为的方式,模仿自然,圈养动物。我们在假装享受和猛兽的亲密接触,而本质上是在展示人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