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光与雪洒残
唐肃宗乾元二年,也即公元759年,时在全盛的大唐,流放夜郎途中遇赦的李白,返程时经过湖南零陵,无意中看见了怀素的草书作品,一见倾心,以至“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折服之余,挥笔作《草书歌行》。歌行中有这样的句子: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
《草书歌行》作于零陵,郭沫若曾就此作过论述。诗中“宣州石砚墨色光”七字,既是草圣怀素使用宣砚磨墨写字的见证,也是李白对宣砚色泽乌黑光亮这一品质的品评。
怀素家在零陵,他用宣砚写字,说明其时宣砚已经传到了湖南,李白又在诗中盛赞宣砚,由是可以推知,宣州石砚至少在盛唐时就已经风靡于文人墨客当中了。《草书歌行》也是迄今为止,能找到的关于宣砚的最早文字记载。
宣砚始于东晋,闻名于唐宋,只是古籍多半毁于虫,毁于水,毁于兵燹和暴君之手,或者深埋于地下古墓之中,关于宣砚的记载只可见到零星。
《草书歌行》之后,古人文字明确记载宣砚的,目前只能找到三处:
南宋高似孙撰《砚笺》,第三卷记诸砚品凡六十五种,中有“宣石砚:李白诗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之句。
明人高濂养生专著《遵生八笺》,其“燕闲清赏笺下卷”论当时名砚,说“青石砚、蕴玉石砚、戎石绛石砚、淮石砚、宁石砚、宣石砚、吉石砚、夔石砚,如漆发黑”。
现藏于故宫的一款汉碑式古墨,名为“明崇祯吴去尘墨光歌墨”,是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制墨名家吴去尘的作品。墨面有阳识隶书《墨光歌》,背面以钟鼎文字体题录“崇祯元年八月朔始,至三年春二月望止,共采烟一百六十三两,炼墨八十九锭止一”。侧面篆书落款“延陵吴去尘藏墨”。《墨光歌》是钱塘潘之淙(著有《书法离钩》十卷)写给友人吴去尘的诗,其中写道:
空斋清昼陈帘里,新水才添白玉洗。
宣州石砚雪洒残,翰走烟云儿卤起。
吴去尘本名吴拭,休宁人,祖籍延陵,室名浴研斋,是休宁派墨匠的一个重要代表。他制的墨不加漆衣,颇有古风,又雅致精好,为士林推重,人称“吴拭和胶,精艺深心”“金章玉质,尽艺入微”。其为人有侠风和骨气,遇相投之人常以所制之墨慷慨相赠,豪强重金相购则严词拒绝,这一点颇有点像八大山人。
三处文字,前两者都是说宣砚之色墨黑如漆,黑得放光,这个容易理解。后一处说宣砚“雪洒残”,“雪洒残”三个字颇令人费解,有人说是宣砚石的一种纹理,有人说是描写磨墨的情景,有人说是一个比喻,论者纷纭莫衷一是,必是嘉美之词则无疑义。
依我看,古有暖砚,如北京元大都出土的“元代石暖砚”,清代遗存下来的“龙龟海水端砚”,制砚时将砚堂挖空,冬季天气酷寒时用炭火加温,或者注入热水,防止墨汁结冰妨碍书写,“雪洒残”当是雪花洒到砚上即残即化的意思,是说宣砚具有石性温润、遇寒不冰的特殊品质。对照诗文的后一句“翰走烟云儿卤起”,说宣砚下墨快发墨好,走笔如烟云,墨浓似卤汁,更觉有几分道理。
猜测而已,是与不是,待到下雪天,一试即知。
宣州石砚墨色光,宣州石砚雪洒残,这“墨色光”和“雪洒残”,源自幽竹岭。
古宣州旌德县白地镇有一个洪川村,洪川村有一座龙潭山,山中有岭名叫幽竹岭,是前几年才找到的宣砚石古矿坑。幽竹岭在黄山东麓,名字很好,也写实,岭上多黑松幽篁茅草白云。岭中有一鞭溪,名洪溪,春水清清,细细地叮咛,溪中砚石散布如墨玉,两岸砚石自然垒砌成山,层层叠叠似毛边书页,长约两百米,巍然屏立如古城墙。开采出来的宣砚原石堆积在草径边,见之起贪婪心。但砚矿出口,有铁门有守卫有监控,这里被严格保护。
幽竹岭是目前所知唯一的宣砚石矿山。世间砚石,色泽和石质可与宣砚石相比拟的,只有制作歙砚龙尾砚的龙尾石,出自婺源的龙尾山,也就是罗纹山。米芾评龙尾砚:“金星宋砚,其质坚丽,呵气生云,贮水不涸。”苏东坡说龙尾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这些嘉美之辞,完全可以直接移来评价宣砚。龙尾山与幽竹岭,两地相距很近,不过一两百公里,但龙尾石历经一千二百年的连续开采,已经面临枯竭,而宣砚石矿山却是一座富矿。
宣砚石古坑曾经沉睡地下许多年,古老的宣砚也随之埋没许多年。宋人欧阳修《砚谱》、米芾《砚史》、唐询《砚泉》、蔡襄《砚记》、苏易简《文房四谱》、杜绾《云林石谱》诸书,由唐至清的制砚名家如马其祥、马池、李处士、李少微、梁奕南、黄士柏、罗文、韩文、罗发、罗澄谦、王岫君、顾德麟、顾二娘、巴慰祖等人的砚作、砚铭、砚文章,以及清代以来的文献,均无从寻觅宣砚和宣砚石的蛛丝马迹。
至于宣砚被埋没的时间,如果从李白《草书歌行》算起,是一千三百年。如果以禅定碑立于元代至正元年推断,消失时间应当是元至正以后,大致不超过七百年。如果从吴去尘制“墨光歌墨”算起,也有四百年。但这些算法都是破绽百出,没有多少科学道理可言。从史料关于白地镇洪川村洪水灾害的记载来看,我以为,最有可能是消失于清道光年间,距今有两百年。
一千三百年,七百年,四百年,或者两百年,光阴都已经够长,足以让人丢失关于祖先的记忆。
许多年来,宣城市乃至安徽省的主政者、有识之士和文人墨客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尽快找到李白、高似孙、高濂和潘之淙诗文中提到的宣州砚石。从1964年到2009年,安徽省的地矿专家对黄山和宣城两市境内可能存在的歙砚石和宣砚石矿藏,进行了多次且旷日持久地勘探,除了在歙县、休宁、祈门、绩溪找到石质不及龙尾石的中档歙石外,宣州石砚矿山仍然杳如黄鹤,就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山海传言。
王俊虎先生在《中国宣砚的前世今生》一文中说,在宣砚石重现之前,学术界和收藏界对宣砚的认识存在两个误区。其一是将宣州石砚与产于宁国的石英质观赏石“宣石”相混淆,将古人描写宣州砚石的诗文硬往“宣石”身上套,以至于有人刊文声称“宣砚硬度比歙砚高出约3.5度”,竟然比翡翠还硬,这在行家眼中,无疑是将宣砚赶出了优质石砚的行列;其二是对李白《草书歌行》的考注望文生义,普遍将诗中“墨色光”注释为“宣砚磨出的墨汁浓黑发亮”,而对潘之淙诗中的“雪洒残”更是不知所指,解释为“宣砚具有雪洒残的特征”,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事实上,宣砚的硬度为莫氏3.5度,介于歙砚和端砚之间,比歙砚低0.5度,比端砚高0.5度,硬度适中,下墨发墨性能好,也不易崩脆,利于雕刻,属于优良砚石品种。
行家评宣砚,说兼具端砚和歙砚之美,有坚、润、柔、健、细、腻、洁、美“八德”,石质尤其近于龙尾石。原本,歙砚之极品龙尾砚与宣砚,所用砚石的石质就有同工之妙,徽州与宣州均隶属安徽,本是邻居,歙砚与宣砚又同为名砚,所谓“藩夏连辉,颉颃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