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康,1989年生,江苏常州人。】
马耳他之鹰
错误的根源在于,我们看到了它
却仍以为置身草原。孤岛的边界是
大海,大海的边界是落日。如果
飞行没有极限,一只鹰就拥有了
回到原点的可能。这期间,它会穿越
整片大海,以蓝底的画轴为中心
绕过落日和荒原,抵达最终的
埋骨之地——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
峡谷。这里栖满了所有的同类
无一例外,它们都对飞行感到了厌倦
以至于幽深的谷底成为了理想的栖地
错就错在,我们不该从地面的角度
去解析一只鹰,即便它已栖入谷底
但鹰群的投影仍盘旋在我们头顶
万 象
鲸柱被截断后,仍有拖行大海的余力
一个独居旷野的人并不知道,麋鹿
会出现在下一片沼泽。而马群
则会在奔离牧场后又绕回到新的栅栏
——我们都需要一个边界,用以框定
那些因造物主悲悯而错置的自由
鲸鱼,将再也游不回它的海域。麋鹿
也会在偶遇中失去栖息的家园——
这并不是那个旅人想要的结果,星光
和天籁给他以安慰、蹄印和鹿影
却因他而远离。只有跨过沼泽,他才能
见到安居于栅栏的马群,这温驯的
被疾风抚平的波涛。如今歧路已现
他需要像那只逃离的麋鹿一样,以一颗
戒惧之心,矫正群马犯下的错误
马厩之灯
一匹马在黑暗中奔跑,途中
它错过了多个可以歇脚的村庄
那里有堆满草料的马槽和可供
休憩的厩棚,因为有了人的羞耻之心
它对陌生的占有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许多动物
进化的起源来自于模仿,而人类
远远没有到达终点。它的抗拒
不止于此,夜晚的村庄漆黑一片
人们在睡梦中又一次完成了倒退
而夜空星光点点,它们目睹了一匹马
如何成为种群中的孤独者。而种族
赋予它夜视的天赋,却在逐渐退化
它的速度慢了下来,它在寻找
一个可以容纳星光和明月的马厩
它的主人并没有意识到,一盏干涸的马灯
会给他的马带来如此巨大的不便
它的同伴们从不需要这些
遮挡风雨的棚顶,已成为阻碍它
望向星空的桎梏。它的步伐越来越慢
它的视力还在退化,而四野茫茫
除了头顶,遍地都是它的蹄印
造梦者
制造一个梦想,首先你要
勾勒它的框架——菱形、椭圆,或者
不具规则的多边。而哈维尔不一样
他的梦想透明而无边际。比如
在巨浪里与鲨鱼搏斗,并取得胜利
还可以在人流中逆行,找回
过去的自己。边界限定了我们的想象
从始至终,我都在规则的轨道上
观看别人的梦想。哦,这乐趣的一种
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直至鲨鱼
真的被他击败。那么是否我也能和他一样
拥有迷途知返的能力,在过去和未来间
找回迷失的自己?答案显然是
不可揣度的,就像,我在擦去边界时
脑海中想到的全是修正
失 神
真正的恐慌发生在暴雨之后。阿冷说,
雪山从不轻易切断人与神灵之间的感应
唯独一次,白族小伙阿彭因醉酒而
跌落山涧,哀号为他引来了野兽
作为守山人,阿冷始终无法原谅
自己的过失——兽豕满山,他没能安抚好
那些躁动的灵魂。是的,成仁易
渡人难,更遑论这些兽性未泯的异类
这些都是神所应知,却并未假手于他
完成的使命。正因如此,阿冷才会在
愧悔与自责中感到不安——他已
失神日久,每条通往山顶的路径都
覆满了大雪,只有坚硬的利爪和
缀羽之蟊,才有可能先他一步抵达
我们的心
落叶、枯枝,和树干
火苗总是先从一棵树的顶端开始蹿起
由外而内,最后是它紧紧攥住的树心
我想到了阿冷,在他被烈火焚心的
时日,我们从未察觉到异样
——一个人的瓦解往往从内部开始
我们施援,用泡沫般的语言阻截火线
看一场大火如何将我们的朋友吞噬
一切都为时已晚,当他又再次
回到我们中间,一棵失去了树心的乔木
仍旧挺拔,每一次吐息
都有扑面的热浪向我灼来
寓居笔记
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结界,是在
某个深夜的窗台。左邻和右舍
早已熄灭了光源,窗影重重,唯独
一点星光在折线中循环往复——
它永远也不会落到一扇没有玻璃的
窗户。这是我们的界线,一条隔绝
孤独与自我的绶带。在这个被
光环笼罩的房间里,我独自度过了
六百多个夜晚。其间,我用一本书的册页
详细记录下了每个夜晚的不同:
有时是一小片光团,触地后被巨大的
深坑吞没;有时是暴雨的间歇
极静中有惊雷的涌动。记下这些
就是为了在光环里甄别每一条界线
——那些极微的、不被认知的绶带
早已在某个清晨到来之前,垒满了我
空空如也的窗台
丛林手记:异类
一只蜥蜴在太阳底下缓缓爬行
它的对手是整片丛林——那些
以体温阈值为依据的数据,像一道
拦截线,禁锢了它动物性的舒展
恒温动物的优势是否在于种群数量的
领先?阳光下,一只蜥蜴的出路
变得不可确定。它也有它的同族
——阴影下为调节体温而保持静止的
避光者。这是维系族群关系的
一种方式,相对而言,平静和退让
让它们获得了更大程度的自由以及
繁衍机会。不得不说,智慧
让丛林区分出了动物的另一种属性
像这只正在爬行的蜥蜴一样,因为
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而隐藏了自己
换牙的男孩
高山耸立,中间是被绿阴填满的豁口
——世界正在生长,我听到板块位移的
声音。哦,孩子们已然登上了
父亲的肩膀。在更高处,他们将会
看到什么?一切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大河、流岚,被雾气遮住的山峦
还有一粒粒隐没在深空的星辰
他们再也不需要父亲的光芒,像一盏盏
即将拧开的微灯,随时都有
照破樊笼的可能。这是我们的孩子
小小的世界中心正孕育着一场风暴
你要学会熄灭,因注入太多而溢出的
灯火,并仔细倾听,风暴席卷过后的寂静
与妻书
你说抓取,用双手紧握那条
即将松散的缰绳,但马匹还是脱缰而去
我想到了我们的父亲,中年的威严
已日渐稀薄,如果不依靠缰绳
我们还会不会再回到他的栅栏
一切都未可知,我不能以预估的方式
进入另一个人的晚年。但能想象
失去缰绳后的马匹也未必会去到
另一片草原。头顶是蔚蓝的天,只有
等待归人的大门才会在夜晚敞开
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道
一闪而过的虚影——并非错觉
背向而行的人也会绕回原点。现在
我把持有缰绳的右手握住你的左手
不必再为父亲感到担忧,距离我们
夜不闭户的时日已然不远,我们需要
相互依偎,共同面对夜风的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