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无事忙是十月份降生在我家花园竹丛下,当时我叫他“小探险家”,三个月大之前,他与猫妈及四个兄弟姐妹们生活在花园里,我记录下猫咪诞生、成长的轨迹,试图解读猫族神奇的生命密码:
像所有的哺乳动物,甫一降生,就懂得吸奶,但小猫有个神奇的踩奶动作,两个前掌踏水车般踩踏妈妈乳房,此时他眼睛眯成一线,伴随心满意足的呼噜呼噜,长大后的无事忙,也常在我的肚子或棉被软垫上踩得心醉神迷,大概源自他的恋母情结?
猫是天生的气味大师。眼睛未睁,寻着气味拱到妈妈身上。一个月后,嗅到陌生气味,就露出畏惧神色;独自一个,哇哇哭叫,一嗅到妈妈或兄弟气味,马上安静下来。将他拎到气味陌生地方,恐惧地嘶嘶叫,缩到极小极黑的角落,死活拉不出来。猫妈若感觉少了一只小猫,不是会数数,而是那一团熟悉的气味变淡了。
猫咪会吃猫粮后,就有成形的便便,是天性,或是猫妈的教导,会在花园泥坛中,扒拉泥土叶子将便便掩盖起来,嗅嗅,再扒拉,再盖,直到觉得完全掩埋好了。接着,开始学猫妈用手掌洗脸(关键是洗胡子。胡子发潮,天要下雨,先知猫会找地方避雨。猫胡子如木工尺子般精确,能判断空间的距离结构,失去胡子的猫,像失明者,会失去平衡、跌跤;胡子沾上污垢、油腻,也会影响敏感性)。他用砂纸般的舌头将前掌侧边舔湿,再以掌抹脸,舔掌,抹脸,舔掌,抹脸,动作流畅、富有节奏,左掌抹左脸,右掌抹右脸。然后,一寸寸舔身子,四条腿,尾巴,屁屁,咬碎皮毛中的疙瘩、虱子。猫咪每天要花三分之一时间舔自己,他干这件事时全神贯注,天塌下来也是不管。
一个半月后,小猫牙齿坚固些,就能咬碎猫粮了。为了磨牙,什么都咬,睡觉的纸箱,四角、门、地板、天花板,侧壁,全被牙齿咬破、撕碎,很快,“屋顶”就塌下来,将“门”压得只剩一条缝,根本无法钻进去睡觉了。同时,开始学磨爪,爪子是他们的捕猎神器,花园里的一切糙物都是磨爪石,墙,台盆,房子(纸箱),竹架子,毛巾,拖鞋,在5只小猫的磨练中残破不堪。磨爪子还有一个功能:发泄情绪。不给食物,大声呵斥,见其撒娇不理,久久没有回家,甚至毫无理由,猫咪也会神经质地,大磨特磨两下爪子。
小猫出生十天左右,站立不稳,连滚带爬。一个月,爬下台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起来。1个半月,会腾跃了,花园开始遭殃,他们像5个小球,在花盆间滚动、跳跃、攀爬,咬掉文竹,折断六月雪,将书带草压得扁扁的,花园里,到处是残破的花盆。2个半月后的一天晚上,“勇敢者”率先跳上了墙头,短短几天,其他4只也陆续上墙了。这意味着,他们早晚要翻出短墙、永不回来。
会腾跃的同时,小猫开始学习捕猎技能。猫咪一对一对,进行攻防练习:他躬起腰身,竖起尾巴,横着身子,前进几步,惹一惹对方,又后退几步,警觉而戒备,既要让对方害怕,又要显示自己厉害,那副样子着实让人忍俊不住,就像两个击剑者,进进退退跳着,举着剑试探着……突然,其中一只,发动攻击,追逐着,将另一只掀翻在地,虚咬对方脖子,踩踏住对方身体不让动弹;被制服的一方,一倒地,即刻将身子蜷起来,用爪子护住头脸,四肢扑腾,试图翻转,两只猫便如相扑运动员一般,纠缠在一起……
从奔跑、腾跃,到上墙,小猫的警惕心逐渐增强,猫妈一定是这样告诫孩子:“不要相信任何猫狗、尤其人类!”所以,猫妈不在时,一听见响动,小猫们即刻像绒线球般滚到角落去,越逼仄越是挤进去,挤到我的手够不着的旮旯;一旦会上墙,必定跳到墙头,跳到我够不着的高度。
三个月间,我的花园是五只猫咪的伊甸园,戏耍、练习技能,慢慢长大。一旦跳上墙头,就有了走出伊甸园的欲望。12月中旬一个寒夜,“勇敢者”第一个出走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或许,凭着力量、勇气、智慧,他成为了某片区域的猫王。而在紧接的一场雨雪中,一夜冻饿,“小白”生病了,眼睛发炎,瞎了,不久就死了。
雪夜后,“狐狸黄”与“狐狸白”也没再回到我家花园。某天傍晚,我在小区碰见狐狸黄,唤她,还认得我,站了站,慌慌张张继续跑,一边跑,一边凄惨地叫,原来有一只黑色狸花猫正鬼鬼祟祟跟在她后面,在一片矮灌木丛中,黑猫追上了狐狸黄,将她踩在脚下,爬上身,强奸了她……她才四个月大。很快,狐狸黄就融入到小区野猫群里,尾巴耷拉,神色憔悴慌张,长毛卷曲肮脏,再次见到,她已怀孕了……而狐狸白,再也没见到踪影,似乎随着雪,化掉了。
雪夜过后,我也终于下决心,收养了“小探险家”。他成为我家一员,有了新的名字:“无事忙”。但直到今日,每当见他眼巴巴趴着纱窗,风动叶子也惊讶,小鸟飞过也新奇,暴雨打在地面也兴奋地喵喵叫……我就怀疑是否应该收养他。到底是任由一只猫成长离开,自由流浪,过着饥一顿饱一顿、风吹雨打、自生自灭的生活;还是养护他,无生活之忧,增长他的寿命,满足我的宠爱之欲,却剥夺一只猫的自由、爱情、生育能力?猫遵循的是自然的生理选择,人是理性动物,但人的理性有资格左右一只猫的生活吗?
无事忙习惯了我家后,我再次抱他到花园竹丛边去——那是他的出生地,他的伊甸园,他的自由之邦,他应觉得亲切吧?不想,他竟恐惧地嘶嘶叫起来,到处乱窜,窜回房间后才安下心来。何以儿时的乐园,竟成了陌生的惊惧之域?!
直到他一点点地重新熟悉了花园的气息。现在,只要我稍稍移开花园门,无事忙马上窜过来,端着小脸,眼巴巴等待着——
无事忙卧在竹丛下,转动着耳朵,谛听风与竹叶的密语;无事忙趴在莲花缸边,看莲叶间虫蠓蠢动,金鱼穿梭游走;无事忙攀着嫩竹叶、金边吊兰、书带草,用牙齿在叶片上写下参差不齐的诗行;无事忙蹲伏在兰雪花旁,凝神看一只蜻蜓慢慢张开翅膀,一条蚯蚓扭动着身子,一个蜗牛探头探脑,他又惊惧又欢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无事忙躲在观音树阔大叶片间,看桂花无声地一点点落下,最吸引他的是那丛蔷薇花,一阵风过,枝叶颤动,花瓣飘零,更有两只白头翁上下翻飞跳跃,在初夏的黄昏,他们迷人而动情地歌唱……
赵荔红,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随笔集《意思》《回声与倒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