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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牧场上欢愉地下来,那群巴什拜羊拖着狭长的影子,从公路的拐弯处消失。“巴什拜刚离开这里。”我惊喜地指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它们是我见过的最缺少表情的羊。其实我也描述不清羊应该有的表情。
刚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仿佛辽阔的草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只小个子鸟啁啾一声刺入天际,看不到一只羊,只有那条蜿蜒的乡村公路和远处的村庄。没人知道这片土地上放牧的历史有多久远。
巴尔鲁克山南背风向阳,降雪量小一些,人畜越冬的很多冬牧场建在那里。冰雪从四月开始消融,黄色的大萼报春最先钻出冰雪覆盖的地面。融化的雪水从大地上的每一道缝隙汇聚河谷。
我是在塔斯特河谷终于看到的雪山水。到河谷的下坡山路有很多斜仄的弯道,我们换乘几辆越野车才顺利到达。水混浊,湍急流淌,山谷回声响亮。从巴尔鲁克山发源,有十六条大小河流穿过裕民县,奔赴名声更响的河流。山脚下的塔斯特河和布尔干河,分别从两个方向西流走出国界。另一条相邻的额敏河,自西向东经由库鲁斯台草原,最后流入咫尺之远却是国界之外的阿拉湖。发出蓝色幽光的阿拉湖,在瞭望中被打磨成一面镜子。山脊起伏,河谷狭远,在巴尔鲁克这个森林王国,看得到百万亩的原始次生林,十万亩的野生巴旦杏林,万亩野白杨林和千余种野生珍贵植物。季节变换,色彩缤纷,是生命的繁衍与共生镀铬着这片山水荒野的界线。
一群羊沿着塔斯提河往山上走,它们低头的模样,像是聆听着与河水一起流淌的属于光阴的故事。草原像一个展示的透明胃,吞吐着时间里的冰霜雨雪。
羊群爬上山头,在这里看得到牧场、院墙、堤坝、道路、河流、畜棚,以及由它们组合的风景。看风景的羊,也成了被看的风景。这片草原是他们的家,是生命开始和结束的地方,牧民对这里的爱,无人弃之远去,也无人驻留在外不再归来,那些远方,依然是远方。牧民赶着羊群回圈,像低矮的坡地上飘过一群云的影子。
草原上遇见的人都有一种朴素的诚实。我听他们说起一件往事,一个牧民在秋季买了一群羊,价格都是双方事先议定的,后来他去集市的交易会上发现他是以很低的价格买到了这些羊。他因此感到愧疚,而不是占了便宜后的窃喜,就主动找上卖主家送去补差价的钱。卖羊的牧民却坚持成交的生意不能再多要钱。草原上的牧民经常如此,把诚实守信的声誉和德行看作一个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听说那个叫依洪达的买羊牧民第二年继续找上门,出了比市场高得多的价格。有人说,后来依洪达也总喜欢帮人排忧解难,一诺千金。也有人说,如果你有依洪达一半的品质,就是值得称赞的善人。
叫依洪达的维族老人,剩下最后几颗乌黄的牙齿,却依然可以啃光羊排上的肉。在女儿哈力旦的记忆中,一辈子牧羊的善良父亲,是草原上沉默的大多数人中极不显眼的一个。这般的人群,一辈子就活在勤劳谦卑者的草原上,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几乎不曾留下生活的纪录。草原上的历史就是小人物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