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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在这片大地上经历过什么?
吐尔加辽是有名的夏牧场,它的汉语意思是贵族牧场。一个名字就划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是谁家的羊都可以进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护网围栏,非请莫入。从这里经过的巴什拜羊也许从来没吃过一片草叶。这些年月,巴尔鲁克山区的家家户户都在成功地养殖着巴什拜。草原上牧民的日常四季,夏天牧场丰茂放羊上山,秋天去集市卖掉多余的羊或把羊圈补满,冬天要照顾它们度过凛冬,春天等待羊羔出生。上山、下山、转场、牧养,人和羊群,与这片山地草原唇齿相依。
巴什拜羊像云朵般从牧道走过,嗅着空气中吐尔加辽的花草散发的诱惑芬芳,看了一眼围筑起来的铁丝隔栏网,就头也不回,决绝地走远了。它们丢下的是牧场,也是风景,是这一片最好的风景。
女导游跑得越来越远了。拍照的人们四处搜罗着风景和瞬间。我故意躺在草丛中,头脸朝上,四肢平展,蓝天白云,一尘不染,阳光透亮。闭上眼睛,有斑斓的五彩之光在眼里跃动,像一群金色的蜂蝶。没有云的地方,蓝得虚幻,像舞台打上的一块巨大布景,又像是天空浸在一个蓝色的世界中。侧身,目光从如密林般的花茎中穿越,披着光的花茎,每一根细微的毛蕊清晰。光让草原上的一切袒露,品格中的贵金属与世态中的低俗小说,碰撞出铮铮声响。
有两匹成年的马在草地上游荡,踢着蹄子,打着响鼻,与人合影,也在等待撒蹄奔跑。二十元十分钟,问完价钱,成交者踩着马蹬跨上马背,把牧场跑出震耳欲聋般的漂移感。人群早已四散,同行的一位大姐与我擦身而过,然后一个劲往前走,似乎是有多远就要走多远。我以为她是要离雪山更近,看得更仔细些。她的缀花纱衣随风飘动,她的背影变细变长,像是一株独立行走的花。转眼间她不见了,我有片刻的慌张,以为她突然掉进了深山峡谷或裂隙沟堑。我叫唤她的名字,她拱起纱衣后背,一只手挥动致意,身体却还是匐在草丛中。“我听见了鸟鸣!”她站起来,向我喜悦地叙说鸟声从哪而来,又如何清丽鸣啭。但我耳朵里灌满唯一的风声,从山那边吹来的风,清爽、柔软,拂过面庞,穿越身体,精神和骨骼也为之发出簌簌响动。
天空洁净,悄无声息。看不到鸟的影踪,也许鸟藏身云层的枝杈。有朵云,张开翅膀悬空,像是变成了一只巨鸟,青背、羽斑、宽翅,投下万道斑影,时间的碎片被碾压成生活的粉齑,阳光照亮清澈的天体,也照亮巴什拜羊眼中的清澈。
清澈是这片土地上的标识。
山脉横卧绵延的地方是边境线,是羊热爱的夏牧场。积雪尚未完全融化,峰峦山谷间的白色点缀着褐色山体,背光处的雪终年不化。冬天裹风踏步而来的时候,又有新雪将过往覆盖。
无法覆盖的是人的足迹,牧民的、探访游客的、野外考察工作的、闲逛者的。我在塔城认识的一位摄影家朋友把我带到他的家中,墙上挂着他行走的“足迹”。这位痴迷于游牧文化的田野调查者,拍下了几乎所有塔城山林草原坡地上的千余种植物。三面环山的塔城,这里的中温带干旱和半干旱气候区,被颜色深深浅浅的植物占领。
山麓西南的坤塔普汗峰南面陡,向北倾斜的落差有近两千米,生出一个大斜坡,种类繁多的草木花卉在气温的攀升里,从低谷向高山蔓延绽放。这一带有明确记载的野生植物就有百余种。这让我加深了对“巴尔鲁克”汉语释义的理解:丰饶、富足、无所不有。
过去这里也有山地放牧的习惯,虽然路途崎岖,但牧民还是会把羊群赶往牧草茂盛的山地。朋友拎出一根手指,沾着泼洒出来的酒,在桌上画出北高南低的塔城地貌,高山—浅山—丘陵—平原—湿地—高山,他的手指顺势往下,在讲述某个地貌时要停顿画出一个虚无的圆圈,他最终画出了一条被我记住的弧线,像极了一个倾斜的双手打开的U字。稍有地理或植物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阶梯状地形,必然的结果是多样性植物在这里富集。
“聚居成群的花,在望不到尽头的草原上都是孤独的存在。”摄影家朋友说起,他也拍过巴什拜,它的眼神有种清澈的孤独,另一种孤独,收纳了巴尔鲁克的丝丝毫毫的变化和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