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苏三省愣了一下,他不能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军统站又不是我的,我只是副站长。
毕忠良笑了,仰脖喝下了一口茶,并用手指头挖了一小坨泡烂的茶叶往嘴里送,十分细心地咀嚼着。这时候苏三省才突然明白,毕忠良一是在说他既然能出卖站长,那也就有可能会出卖他毕忠良;二是在说他在行动队目空一切,不懂礼数。
所以,坐在车里望着窗外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阵,苏三省一直都在为自己今天的失利而懊恼着。他发动了车子,车子向前冲进夜色,一会儿就不见了,像是一条游向深海的鱼。
然后,医院大门口一个撑着巨大雨伞的男人出现了。他刚从医院观察室出来,站在医院门口十分暗淡的路灯光下,像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他是陈深。
福煦村三楼一间租屋里,陽台上方搭着一大块白铁皮。雨落下来,就会在白铁皮上敲击出很响的声音。好在这种单调的声音并不吵人,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在这样的安宁里,梳着长辫穿着格子小西装的皮皮怯生生地站在徐碧城面前。徐碧城安静地坐在一盏落地台灯下,她的一只手弯曲着放在桌子上,桌上还放着一台从家里离开时带出来的机器。陈深在不远处的一堆光影里抽烟,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冯
·古拉顿牌的德国收音机,十分著名,连日本人手里都不多。陈深抽完了一支烟后,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认真地说,你的头发有些长了,我帮你修一修吧。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了围单、剪子和梳子。徐碧城笑了,说,好。
徐碧城伸出手去,冯·古拉顿牌收音机的开关被她纤白的手指打开,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徐碧城移过凳子,十分正规地背对着陈深坐了下来。在皮皮懵然的目光里,陈深在昏黄的灯光下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剪着头发。皮皮还听到了这个木头匣子里传出来的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他当然不知道唱歌的人叫周璇,他只知道一个女人在不停地唱着茉莉花……
陈深手中的剪刀在喀嚓喀嚓单调地响着。雨敲铁皮棚子的声音仍在传来,这个雨夜因为这些单调的声音,而显得无比得漫长。在这样机械重复着的声音里,徐碧城的头发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她在微笑着,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甚至她的嘴唇在轻轻地跟着乐曲的旋律而发出细微的音节。陈深说,皮皮是将军堂里孤儿院的孩子,我一直在资助他。你没有孩子,要是你愿意,我让他认你当干娘。
徐碧城眼波流转,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皮皮,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陈深拿眼睛看看皮皮,皮皮随即叫,干娘。
这时候陈深手中的剪子停住,突然说,唐山海恐怕走不出55号了。
一阵静默。徐碧城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依然微笑着哼曲。陈深手中停顿的剪子终于又喀嚓了一下,在这清脆的铁器的声音里,一缕黑色头发纷扬着落下,同时落下的是徐碧城的一串儿眼泪。
拾伍
有很长时间,李小男没有来 55号院子找陈深。陈深有时候会怅然若失,他觉得李小男本身就像是一场辽阔而虚无的梦境。
苏三省却经常开车出现在李小男的楼下。他送李小男去片场,有时候李小男这样的小角色在片场等上一天才会在黄昏的时候轮到一场戏。但是这也让苏三省相信了,这个来自盐城的大大咧咧的女人,果然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当然,苏三省不会相信李小男说的《十字街头》白杨饰演的角色本来是属于她的。
李小男最佩服的是那个叫周璇的常州人。有一次她在夜排档呼啦呼啦吃热馄饨时这样告诉过苏三省。夜色深沉,路灯暗黄的光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馄饨的热气很快裹住了李小男。苏三省看过去,李小男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人。李小男夸张地说,周璇简直不是人,周璇就是一只鸟。
那天晚上苏三省把李小男送回家。李小男甩着包歪歪扭扭晃荡着往楼道走,苏三省说我扶你上去吧。李小男打了一个饱满的酒嗝说,我有的是脚。那天苏三省看到李小男的身影被楼道的黑暗吞噬,然后他关掉了车灯,长时间地陷在车里想着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李小男胃痛送医院时,一直有他的两名手下在场。55号院子里,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半步。那么为什么军统组织的人,能够全线从大方旅社撤离?
那天晚上,陈深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像一个陌生的客人。他看到李小男就窝在沙发上织一块红色的毛线围巾,显然李小男织围巾的样子是笨拙的,她始终没有抬头看陈深一眼。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后来陈深终于说话了,陈深说,你这围巾,是给苏三省织的吗?
李小男说,是,他缺一块围巾,他围围巾的样子应该不错。他瘦。
你的眼力不行。
我眼力怎么就不行了。
苏三省不适合你,他就是一个混混、人渣。
那谁适合我?
你会后悔的。
李小男笑笑说,不怕后悔,就怕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晚上陈深在李小男的屋子里坐得很晚,尽管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给了李小男一支樱桃牌香烟,他们就在一起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他们的身边很快浮起了一层烟雾。接着陈深起身走了,他打开了门,就有一股风迅速地冲进来。这股风冲散了烟雾,而且让李小男感到了一丝凉意。李小男在沙发上紧了紧自己的身子,她看到门又合上了。陈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她将那块还没有织好的红色围巾扔在一边,然后她突然觉得胃真的开始疼起来了。她抱紧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脸就贴着沙发的绒面。她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惨白的灯光均匀地分布和挤满了整个房间,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墙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懒洋洋地走下公寓楼的时候,看到苏三省突然从法国梧桐树荫下的一辆车里钻出来。苏三省手里拎着一长串纸包的中药。陽光射下来,被一堵墙挡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把那串药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处决以前,陈深带着理发剪子去了关押唐山海的优待室。门被打开的时候,唐山海背对着他站在脸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长,像一棵松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陈深发现他的胡 子刮得青青的,脸容整洁,身上穿着的西装干净而笔挺。他冲陈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那天陈深为唐山海理了一个发。其实唐山海的头发并不长,但还是十分高兴地让陈深替他剪了头。有那么一瞬,陈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水沁出来,但是他很快地用手指头拈掉了。唐山海说,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陈深知道这是唐山海在掩饰。那天陈深十分细心地为唐山海掸去了围单上的碎发,然后拉着唐山海站起来。他们微笑着,面对面却不说话。陈深看着唐山海点着了最后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时候,唐山海把雪茄掐灭了,认真地拉过陈深的手把雪茄放在陈深的手心里,轻声说,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陈深把手合拢,然后他走出了优待室的铁门。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许的灼热。
在小树林,毕忠良亲自监刑。那天他穿着一件长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镜。陈深觉得隔着这副墨镜,自己和毕忠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埋唐山海的坑已经挖好了,黑而深地对着天空敞开着,仿佛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却没有往坑里走。唐山海说,我要等他来。
他果然就来了。他是苏三省。
苏三省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热气腾腾地站在唐山海的面前,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说你真像一个包子。
那天唐山海说,兄弟一场,我有话要说。他先是紧紧地抱住了陈深,他的嘴唇就在陈深的耳边,所以他十分轻地梦呓一般和陈深说,其实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
陈深一言不发。唐山海接着说,你要帮我照顾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爱她。
陈深仍然一言不发。唐山海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如果行,你就一会儿当着我的面抽一支烟。
然后唐山海又走到苏三省的身边。苏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张开双臂。同样的唐山海紧紧抱住了苏三省,唐山海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轻声说,你会有报应的。
苏三省悲凉地说,我也知道会报应的,在有报应之前,我送你先走。
唐山海微笑着,继续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说,那我在那边等你。
那天毕忠良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本来行刑任务是由陈深下达的,那天苏三省像是突然爆发似的,猛地推开唐山海大吼起来,可以开始了,让他走!
陈深望着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深挖的坑,走得十分从容,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荫道或者一处公园。唐山海在坑里站定,他的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面前掠过,然后仰望着头顶的树叶。那些树叶的间隙里,漏下一些细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驳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同时落在他脸上的,还有那一锹一锹落下来的黑土。
这时候陈深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随即笑了,他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唐山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然后随着泥土没到他的胸口,他已经被压迫得发不出声音了。泥土落到脖子处的时候,唐山海的脸因为血液都往上赶的缘故,已经胀得通红。毕忠良这时候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紧紧跟着他的是陈深。